伴我一生  by黑崎翔

 

楔子

夕陽輕躲雲間,為天空染上紅暈,猶如嬌羞少女般流露著溫柔;村落升起炊煙裊裊,歸巢的鳥兒成群結隊地飛過,享受著晚風,俯瞰地面甫插秧的稻田閃爍粼粼水光;一旁的鄉間小道上,有兩抹小小的人影正徐徐前行。

走在前方的,是個年約六歲的男孩。他的手腳有不少擦傷,膝蓋還貼著OK繃,身上的衣服則滿是髒汙;但沾著些許泥沙的稚氣臉龐卻帶著滿足的笑容,邊走邊踢著一顆足球,碰碰的聲響在靜謐的鄉村裏特別亮耳。

落後的男孩看起來年齡與足球男孩差不多,但卻是坐在輪椅上;一雙小小的手放在輪椅的輔助輪框上,努力地推著自己前行,牢牢地跟著前面的孩子。

如畫般悠閒的田原景致持續好一陣子,足球男孩忽然停下腳步,抱起球,轉身對坐輪椅的男孩道:「你今天有沒有看見我的比賽?」

「有。」坐輪椅的男孩點點頭回答。

「我踢得好不好?」

「很棒,就像世界盃的選手一樣厲害。」

「真的?」稱讚入耳,足球男孩飄飄然起來,開始在輪椅男孩身邊蹦跳著繞圈圈:「那你說,我有沒有機會進入國家代表隊?」

「當然有。」輪椅男孩拍著手,坦率地道:「到時候你可要幫我簽名!」

「好啊!」足球男孩有些得意忘形,忘了輪椅男孩不良於行,竟一把將足球給踢了過去,還一邊開心地喊著:「這是國家代表隊選手踢的球,接好!」

球高高飛過輪椅男孩的頭,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往上撲接,但無力的雙腿讓他連站直都辦不到,瞬間失去重心,整個人往旁邊倒去,連輪椅也被絆倒,發出可怕的碰撞聲。

足球男孩面色一變,忙不迭地跑過去將輪椅和人扶起,心疼地為他拍拍身上的塵土:「你沒事吧?」

輪椅男孩稍稍調整坐姿,笑著搖搖頭:「我沒事。對不起,沒接到你的球。」

足球男孩環顧四周,發覺球已滾進稻田裏;這田才插好秧呢!胡亂走進去可是會挨大人們罵。於是他鄭而重之地叮嚀輪椅上的男孩:「替我把風,我去將球撿回來。」

輪椅男孩點點頭,望著足球男孩脫下鞋,打赤腳小心翼翼地踩進泥濘的田裏。

他也好希望自己能自由自在地在陸面上奔跑,或是踩進冰涼的小河裏戲水。然而幼時不慎滾落樓梯的他扯斷了腰椎,連站起來的感覺都還來不及體驗,就已失去站立的能力;雖然性命奇跡似地撿回,卻被宣判下肢癱瘓,一生只能靠輪椅行動。

「嘿,你在發什麽呆?」已將足球撿回並坐在地上穿鞋的男孩引開了他的思緒:「對不起,我不應該對著你踢球,你真的沒摔傷?」

「我沒事啦!」輪椅男孩拿過足球男孩的球,在手上掂著,以開玩笑的語氣道:「下次想踢球給我,要踢准一點。」

「沒問題!」足球男孩繞到輪椅後,推著輪椅前進:「我一定會練習到能把球穩穩踢給你為止!」

「嗯,希望到時還有機會接你的球。」輪椅男孩望著手上的球,吞下無法站起來與大家一起玩耍的傷感:「村裏很多人長大後就去外頭念書工作了,不知道我們以後會不會也像他們那樣各分東西?」

「放心,我們一輩子都會在一起的!」足球男孩道:「我發誓無論你去哪兒,都要幫你推輪椅,絕對不和你分開。」

「真的?」

「真的!」足球男孩提高音量,開心地喊著:「坐穩,未來的黃金右腳要開快車啦!」

已大半沒入雲層的橘紅色太陽默默凝視在小道上推著輪椅賓士的男孩,天真的嬉鬧聲與尖叫隨風傳遍幽靜的鄉野,穿過稻田,越過小河,行過偌大的草原,消失在逐漸被夜色籠罩的遠山……

 

【伴我一生】001

清澈的夜空懸著皎潔圓月,將深黑色的遠山映得清楚,連花草上的夜露都閃著點點亮光;幾棟座落於田邊的木造房屋點著昏暗燈光,可看見裏面的人影搖曳晃動。其中一棟矮房的二樓開著窗,有名坐在輪椅上的少年正窩於桌前,翻著相簿。

春季的晚風攜著田園青草香飄進窗裏,好奇地繞了一圈,簡樸的小房間裏僅擺著床、書桌、衣櫃,以及一隻古老的書櫃,書櫃上全擺滿各式各樣的書籍。越過房裏各個角落,輕風拂上少年的臉,勾勒著清秀端正的容貌,嘴角正泛著淡淡的微笑,似乎沉醉於相簿引起的回憶裏。

少年桌前擺著一幅粗糙的相框,鑲著兩名少年合照的相片;其中一位是他自己,另一位則是皮膚黝黑、輪廓極深,手上還抱了顆足球,儼然是運動健將的模樣,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洋溢著青春活力。

偏遠的鄉間村莊裏,晚上除了蛙哼蟲鳴之外,甚少有其他擾耳雜音;少年像是很享受這樣的寧靜,埋首相本一陣光陰之後,抬起頭來深呼吸,端起杯子來啜著熱茶。

急促的腳步聲自遠處響起,愈漸接近,甚至蓋過了蛙兒們的呱呱嘈語,進到少年家裏,迅步奔上樓梯。

這腳步聲聽了好幾年,總是那麽熟悉。

少年會心一笑,將輪椅轉了方向,才剛面朝房門口,門就被喀啦地打開;相片裏那名陽光男孩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臉上滿是欣喜的笑。

「直人!」他一面喘著氣,一面掩不住興奮地道:「沒問題了,我今天搭車去東京都裏看,我們倆都上同一所高中!而且那間高中有足球隊,我一定可以在那裏學到更棒的技術,搞不好未來還有機會被青少年業餘足球隊給看上。」

「澄,你是說真的嗎?」被喚做直人的輪椅少年有些難以置信地掩著嘴,眼裏閃著歡喜的光彩:「這麽說,我們未來也可以一起上學了?」

「沒錯!」這位出現在門口的少年--澄,抹著汗水,從口袋裏掏出一團被壓得皺巴巴的紙,攤開來,是一間房子的外觀:「信不信,我連房子都租好了!所以才會搞到現在才回來,本來是打算要立刻沖回來告訴你這個好消息的。」

「太好了!」直人拍著手,臉頰因高興而泛出淺紅色的雲霞,這消息真是令他開心得覺得自己能站起來跳支舞都沒問題。

「換句話說,你要開始準備行李了。」澄蹲在直人面前,坦率地盯住他:「我幫你一起整理?」

「嗯,但要先對我爸爸媽媽說過才行,讓他們也高興一下。」

「我已經向他們提過了,他們開心的四處去向街坊鄰居報告了呢!」澄輕撫直人前額的瀏海,臉上漾著成熟的表情:「我也告訴他們,未來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就像在村裏念國中時一樣,每天推你上下學,還會煮飯給你吃,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

嗯,一輩子在一起。

直人喜歡這樣的承諾,讓他感到安全,感到能信賴從小一起長大的澄。想及未來在不同環境裏可能會遇上許多困頓挫折,畢竟東京是大都市,與他生活了十多年的鄉下小村莊大有不同,在等著的是許多未知數;但只要有可靠的澄在身邊,他一定也能度過一切難熬的時刻。

「你在看什麽?」直人沈默的期間,澄好奇地往書桌上瞄了一眼:「相簿?」

直人點點頭:「在回憶過去快樂的時光,本想說如果真會離開這兒,至少也要好好道別;沒想到,真的再過不久就要走了。」

「好好道別啊?那麽我們也下去和大家見見面,讓村裏的人看看這兩名考上頂級高中的傑出青年吧!」澄雀躍地扶起直人,一把將他抱到床上,然後抬起輪椅往外走去:「等我一會兒,馬上上來背你下去。」

「嗯。」

望著澄高大的背影,直人打從心底覺得自己幸福。

脊髓損傷的他,從小就與輪椅為伍,村裏許多年齡相近的小朋友都當他是怪胎而避得遠遠,只有住在隔避的澄願意與他打招呼或主動找他去玩;遇到喜歡欺負人的惡霸小孩時,為了保護他,即使對方人頭馬大,澄也會不顧一切地接受挑戰與對方扭打成團。

長大後,要開始上學、念書,行動不便成了他最大的困擾;由於家裏的父母和兄長都要下田耕作,根本沒有人能帶他去學校。

一開始,家人甚至因為太過麻煩而決定乾脆不要讓他去念書,每天乖乖待在家裏就好;可他不甘心,他想學,想吸收知識,更想看看家裏以外的世界。

吵鬧之際,恰巧來家裏找他的澄得知事情來龍去脈,竟義不容辭地自願要每天推著他的輪椅,帶他去上學,放學後再推他回來。

學校與村莊有段距離,澄原本大可自由自在地騎腳踏車去,但為了他,變成得每天提早一個小時起床,緩緩推他步上鄉間小路。

他能在輪椅上繼續打瞌睡,澄卻不行;有時候聽著在背後推他的澄邊走邊頻頻打呵欠,就覺得萬般過意不去。

但澄從來沒有怨言,從小學到國中,日復一日做著同樣的事,也未曾要求任何回報,只仰賴「要當永遠的朋友」的信念支持下去;即使在學校已被無數次嘲笑他們倆像連體嬰似地無論何時何地都相伴出現,甚至有人起閧要他們兩個乾脆結婚算了,許許多多冷嘲熱諷迎面襲來,澄都獨自站到他前方一一擋下,為他保留乾淨單純的天空。

真不曉得自己是修了幾輩子的福,竟有幸在此生遇上澄這樣的貴人。他很喜歡澄,澄會讓他遺忘自己身上的苦痛,專心地做事與享受人生;有時候,難免會自私地希望澄以後不會有女朋友、不會結婚,才能永遠僅屬於他。

說白一點,從小到大,澄就像他的英雄,被保護者對保護者產生感情也是人之常情,才會出現那種想要「獨佔」的念頭。然而澄是男的,他也是男的,兩個男生怎麽可以相愛呢?要是說出來,不把澄嚇跑才怪。

是以喜歡歸喜歡,直人還是選擇將這樣的情誼轉化為「極度深濃的友情」,偷偷地單戀,以免給澄帶來困擾與尷尬。

畢竟澄給了殘廢的他這麽多,他幾乎是無以回報;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朋友的身份祝福一切,祈禱有朝一日,心愛的澄能圓夢。

 

【伴我一生】002

來到東京的第一個清晨,直人很早就醒來,或許是因為城市裏少了蟲鳴鳥叫,卻多了人車喧囂,聽不習慣的聲響令他在鬧鐘還未響起前便已睜開眼,望著尚有些陌生的天花板發愣。

看向窗外,映入眼簾的儘是樓房,雖然仍有藍天,卻總覺得比起箱根的家鄉還差了那麽點兒,少了一些純真與清閒的氣息。

翻過身坐起,將輪椅拉到床邊,先利用殘餘薄弱力氣的左腳踮在地上,兩手撐住輪椅扶手,再小心翼翼地將身體移過去;所有動作皆相當流暢且靜悄悄,畢竟過去十多年的光陰,每天早上都是這樣起床,推著輪椅到浴室去刷牙洗臉,想不熟練都難。

澄租的房子是在一棟電梯公寓的九樓,一個樓層分為左右兩個居住單位,每個單位裏皆是二房一廳一衛的設計。澄把採光佳、格局大且離浴室近的房間安排給直人,並請房東在浴室裏設置方便殘障人士使用的欄杆,還特地訂了一組位置較低的置物架讓直人能擺放毛巾、牙刷等用具。

就連洗手台的高度也做了調整,讓初來的直人完全感覺不到受限,更充分感受到澄的細心與體貼。

「本來是想找找有沒有位於一樓的房子可租,但後來發現離學校近、又在一樓的地方除了很少之外,還非常吵,怕未來會影響睡眠,最後還是選了公寓,想說反正有電梯和無障礙空間設施,不擔心出入困難。」

想起昨天澄帶他來時所說的話,直人露出淡淡的笑,對澄的信賴又增加了好幾分。

梳洗過後,直人來到廚房,打開冰箱巡視著是否有能拿來做早餐的食材。

澄如此體貼,偶而也為他準備早餐吧?

打定主意,自冰箱裏搬出昨天從便利商店買來的洋芋沙泣、雞蛋和吐司,燃著瓦斯爐,打算煎個荷包蛋做三明治。

然而正當直人滿心歡喜地將三明治做好,想拿盤子來盛時,卻遇上了困難。由於本來就沒有要他下廚的打算,所以澄將碗盤等物品全收在高一點的架上,令這時候的直人得努力地把手往上伸,才有機會碰到碗盤架的邊緣。

左手緊抓輪椅扶手,右手則高高抬起,腰也用了力,但無力的下半身像鉛般沉重地拖累他,讓他難以達成目標。

總不能就這麽放棄吧?咬著牙,直人不甘願地繼續將身體往上撐,弄得滿頭大汗,卻還拿不到一塊盤子。

放下肩膀,他喘過幾口氣,先讓身子稍微放鬆;隨後他盯住想要的盤子,一吸氣,用盡全身力氣往上蹬,準確地抓到盤緣、抽出。

正高興的當兒,未料整個碗盤架都被他的力道給扯得滑出櫃子,連帶著其他玻璃制的碗與碟全像掙脫籠子的鳥兒似地飛跌而出,最後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震耳又驚心的碎裂聲。

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響,澄立時由夢中醒來,瞪大眼,心裏第一個閃過的念頭是「糟糕,直人一定受傷了!」

他連上衣都來不及穿上,僅著了條平口褲便沖出房間外,憂心忡忡地大喊:「直人?直人?」

聽見澄的腳步聲與呼喚,直人曉得他肯定是被自己製造的躁音給驚醒,心底不禁漾起歉意與罪惡感,趕緊回應:「澄,我在廚房……」

澄急匆匆地奔到廚房,瞧見滿地的碎玻璃,流理臺上擺著三明治與菜刀;而直人手裏捏著一塊完整的盤子,兩眼直愣愣地盯著他,驚魂未定的模樣。

「你沒事吧?」澄避開地上的碎片,擔心地走到直人面前,摸摸他的頭:「你想做什麽呢?」

「我沒事,只是嚇了一大跳。」發現澄沒有怪自己,直人感覺松了口氣,吐吐舌頭,指著三明治:「我早早就醒來,想說要替你做份早餐,結果在拿盤子盛時卻不小心把碗盤架給弄掉了。對不起,我會收拾的。」

「傻瓜,你沒受傷就好,還收拾什麽?」澄笑了笑,轉身去玄關拿掃帚與畚箕來清理地上的破片。「如果你想下廚,我就把碗盤架擺在你好拿的地方。還有,看來下次要買塑膠制的餐具才行,免得你粗魯又摔破,傷到自己。」

「我不是粗魯啊,真是不小心嘛!」直人無辜地嘟起嘴,心裏卻更因為澄的溫柔包容而感動。

澄從來沒有因為他的殘疾而叫他不要做任何事,相反地,澄總是鼓勵他能做的儘量做;即使笨手笨腳、給別人徒增麻煩也無所謂,至少他殘而不廢,還有很多自己做得來的事。

就如同現下的情況,一般人可能會先臭駡他一頓,然後又一付很好心地說他行動不方便就別做這種事,交給別人做就好;可是其實那只是旁觀者看來覺得很體貼的行為,對他來說卻是種廉價的憐憫,實際目的是不希望他添了別人的困擾。

澄就不同,總是笑著收拾他造成的殘局,然後思考可以如何改變環境或利用工具來協助他完成相同的任務,讓他也能體驗普通人能做的事情與成就感,不至因為太多事無法執行而自卑。

「澄,謝謝你。」滿心感動的直人忍不住這麽說。「你對我實在太好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澄將碎片倒進垃圾桶,放下掃把;打開流理臺上方的櫥櫃,拿出奶粉和阿華田:「我來泡熱巧克力,你把三明治盛好就拿過去桌上等我吧!」

「嗯。」直人點點頭,忙把三明治放進盤裏,擺在大腿上,推著輪椅到餐桌旁;將三明治放到桌上後,便坐在輪椅上靜靜等待澄的熱飲。

「直人,我們今天開學,等會兒就要去學校了呢!」在廚房的澄一邊舀著阿華田,一邊道:「緊不緊張?」

「還好。」直人搖搖頭:「有你一起,不覺得緊張。」

「怎麽?我變成你的禦守啦?」澄笑著將熱水沖入杯中,噗嚕嚕的水在杯子裏翻滾,屋裏暫態滿溢巧克力的香味。

直人深深吸了口氣,甜甜的早晨,濃濃的幸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因為已經很習慣你在身邊的日子,所以很安心,遇到困難也會努力去解決,不怕被丟下。」

「我當然不會丟下你。」澄端著杯子走過來:「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甜言蜜語似的話聽在心裏自然是很舒服,加上直人對澄原本就有些微情愫,此刻的淡淡曖昧也就讓他更加沉醉。儘管不敢明示自己的情意,偶而仍擔心會否哪天這樣的關係生變,於是他問:「我們念的高中是男女合校合班,萬一你交了女朋友呢?我不就變成電燈泡了?」

澄像是沒料到直人會提出此問,當下先是愣了愣,歪著頭想了半晌才道:「我應該不會交女朋友吧!」

直人不解,眨了眨眼:「為什麽?」

澄開玩笑似地用手抬起直人的下巴,對他拋了個飛吻:「因為我已經有你這個男朋友了啊!」

被這麽嬉鬧,直人心跳加速,整張臉紅得如蕃茄,忙推開澄:「你……你少尋我開心!」

每次看見直人害羞的反應就覺得好玩!澄呵呵地笑,大感心滿意足;隨後他一口飲盡熱巧克力,站起來拍拍直人的肩膀:「你慢慢吃,我先去換衣服,等會兒我們一起去參加開學典禮。」

「嗯。」

心跳還平復不下來,直人不敢看澄,低頭大口大口地吃著早餐,一邊思考著自己與澄的未來。

老實說,即使澄還是那付老神在在、穩若泰山的模樣,但往後的日子是否真會如此平靜順利?大都市里的誘惑多,沒有小鄉村的單純,他與澄的友情能繼續維持下去嗎?還是……會有什麽變數?

 

【伴我一生】003

直人與澄所考上的聖優高校座落於東京巨蛋所在的文京區裏,由於鄰近地下鐵後樂園站,人潮與交通特別擁擠;尤其是早晨上班與上學的尖峰時段,更是擾嚷得讓人無心去注意天空有多藍。

直人倒不同,雖然他因坐在輪椅上而比別人矮了一截,但由於澄在背後推著他,讓他不害怕迎面洶湧而來的人群,而能騰出心思去欣賞仰角四十五度的天空。

不過,澄可沒那麽悠閒,牽掛與憂心那些腳步急促、表情嚴肅的人們會不會擦撞到直人而令他受傷;一路提心吊膽地閃閃避避,愈發覺得倘若不是他和直人一起上學,真不曉得直人要如何獨自推著輪椅穿越都市里危機重重的可怕道路。

好不容易,終於抵達聖優高校,「歡迎新生」的紅布條高懸於校門口,許多才剛從國中升上來的高一新生仍是脫不了稚氣,笑笑鬧鬧地蹦進校園,好奇地探索全新的環境。

進入學校裏,右側是即將召開開學典禮的大禮堂,在禮堂周遭圍繞著五彩繽紛的帳篷,全是各式各樣的校內社團,活潑的學長姊們正努力地向每位走向禮堂的新生介紹社團。

打量著熱鬧滾滾的景象,澄遠遠就看見足球隊的攤位,但他忍住想直接奔過去的衝動,先伴著直人前進,一邊道:「直人,你未來想選什麽社團?」

「嗯……」望著琳琅滿目、各有特色的社團佈置與宣傳看板,直人思忖了一會兒。「我想去文學性質的社團,如果有讀書或寫作的社團是再好不過。」

澄微笑地點點頭。「你果然還是傾向靜態性的活動。」

「那當然。」直人轉頭,用調皮的眼神由下往上地望著澄。「我總不能坐著輪椅去踢足球吧?想要少麻煩人一點,選靜態性社團是最好的羅!」

「幹嘛這麽說?」澄皺了皺眉。「只要你想做,絕對是可以完成很多事情的。」

「好啊,」直人轉了轉眼珠子,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那我想去跳傘和衝浪。」

「咦?」

「我開玩笑的。」直人咯咯輕笑,伸手指著足球社的位置。「你應該會想去參加足球隊吧?」

「嗯。」澄堅定地頷首。「那是我從小的夢想,我一定要當個職業級的足球選手。」

「那麽現在過去看看?」

「不……」澄搖搖頭,輕拍直人的肩膀。「趁現在其他新生都在看社團,我們先進去禮堂找到我們班的位置吧!」

看看禮堂門口已有許多人在排隊等著進去,想及自己的輪椅在人多的地方確實會引發許多不便,直人同意了澄的建議。「好吧,等開學典禮結束後再來看吧!」

排了五分鐘左右的隊伍,進到禮堂內,同樣又是人山人海的景象。由學長姊組成的新生指引團在入口處協助入座,一名學長見到有身障生出現,立時靠了上來,溫柔地詢問:「嗨,你們是那一班?」

直人轉頭看向澄,澄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入學通知書,回答:「二班。」

學長向他們做出手勢,示意他們往某個方向走。「舞臺前方算來第三排就是。」

「謝謝。」

兩人道過謝後,循著人龍緩緩往舞臺的方向前進,好不容易來到正確位置,只見座位最外側立著一隻「一年二班」的站牌。由於輪椅的寬度無法進到略微狹窄的座椅之間,於是澄將最旁邊的椅子收起,將輪椅推進該處空間,然後自己在直人左邊的位子坐下。

才剛坐下,澄對直人笑了笑,左側便有人拍拍他,道:「嘿,你們也是二班的學生嗎?」

澄與直人不約而同地轉頭,是名模樣俏麗可愛的女孩子,同樣穿著聖優高校的制服,熱情地向他們打招呼。「你們好,我叫雪村奈奈子,是二班的學生。」

「你好!」澄微笑地回應。「我是日向澄,他是藤井直人。」

「哦……」雪村奈奈子將視線投向直人,好奇地看著他的輪椅與雙腳。「藤井同學,你的腳是……車禍嗎?」

「不是,」沒料到新同學會如此直接詢問關於坐輪椅的事,直人尚未做好心理準備,詫異伴隨著尷尬的感覺漾起。但表面上他仍然客氣地道:「我小時候發生意外,摔斷脊椎,下半身癱瘓,只能坐輪椅行動。」

「原來是意外啊!」雪村奈奈子恍然大悟,又看向澄。「你們倆是兄弟?」

澄抓抓頭,望了直人一眼後又轉頭過來看著同學。「我們不是兄弟,只是從小一起長大而已,是很好的朋友。」

雪村奈奈子像是已明白地點點頭,又問:「那你們選社團了嗎?」

「還沒,想說等開學典禮結束後再慢慢逛。」

音樂聲響起,打斷他們的對話。舞臺上開始有師長入座,司儀拿起麥克風,開始宣佈開學典禮的行程與介紹起校長和舞臺上的老師,接著則請每位老師上臺說明他們負責哪個班級。

二班的導師是名相當溫柔和善的女性,具備一種讓人想親近她的特質,令澄與直人都感覺未來這三年的高中生活應該會過得相當開心。

希望如此。

典禮結束後,澄推著直人來到外頭的社團區,才走沒幾步,便見到文學研究社,直人很有興趣地湊過去,望見攤位前的布條大大地印著「文學研究社,四月二十日晚上六點半迎新晚會歡迎你!」。

「四月二十日晚上啊……」直人看著攤位前來來往往的學生們,有些猶豫。東京對他來說是個陌生地帶,路線又複雜,晚間若要獨自出門對他來說無論如何不是個容易應付的狀況,但又不好意思特地麻煩澄陪他。

照這樣看來,如果以後想參加社團,可能多少都會遇上類似的狀況,最後大概也是僅能以放棄告終。如此一想,直人不禁有點低落起來。

見直人臉色陰晴不定,澄已揣測出他內心在擔憂些什麽,於是他摸摸直人的頭,笑著道:「別擔心那麽多,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嗯?四月二十日晚上嗎?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行,」直人皺著眉搖頭:「這樣太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我也想看看文學研究社有什麽好玩的。」澄溫柔地安慰:「走,去寫入社單。」

直人還在遲疑,澄已直接將他推到攤位前,對站在裏頭的社員道:「大家好!這位是藤井直人,他想加入文學研究社!」

這麽一嚷,馬上有許多文學社社員圍過來,開始七嘴八舌地向直人介紹起社團活動的內容。看著直人與社員們有說有笑且饒富興趣地聽著說明,澄感到安心,環顧周遭,才赫然驚覺足球社竟然就在他身後,恰位於文學研究社對面。

既然這麽近,稍微離開一下應該也沒關係,澄向足球社邁去。才走沒幾步,便有位穿著日本足球隊隊服的學生站到他眼前,咧著嘴笑。「同學,你好!有沒有興趣加入足球隊啊?」

澄打量了對方一下,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肌膚上映著汗珠,極短的三分頭襯得那張粗獷的臉頗有朝氣,截然是運動員的氣息。於是澄點點頭,嘴角勾出微笑。「想,我一直都很喜歡踢足球。」

「那真是太好了!」對方遞了張宣傳單過來,開心地道。「我先自我介紹,我叫田邊國夫,你呢?」

「日向澄。」

「日向?」田邊國夫瞪大眼,笑得更燦爛。「哇,你和足球小將翼裏面的日向小次郎同姓欸!真是太巧了!」

「是啊!」澄不好意思地笑。「所以我一直很想當足球選手呢!」

「既然如此,你更應該進來我們隊裏。我們聖優高校足球隊在各大高校裏可是數一數二的強,而且還有南野真希這號大人物領導,絕對能讓你收穫匪淺。」

「南野真希?」一聽到這人名,澄的眼睛立時散出光芒。「他不是之前才剛在高校聯合足球賽裏得到最佳足球員,據說有希望去義大利進修,未來更是國家代表隊的預備選手!」

「喲,你知道的倒不少。」有了共同話題,田邊國夫頓覺兩人距離拉近許多,熱情地搭上澄的肩膀。「別考慮了,趕快加入我們吧!幾天後就有迎新活動羅!」

「迎新活動?什麽時候?」

「四月二十日晚上六點半,在學校操場。」

四月二十日晚上六點半!豈不跟文學研究社撞期了?澄心頭一震,猶豫起來。足球社迎新活動自然非常吸引他,但偏偏他已答應要陪直人去文學社的迎新活動,若才沒幾分鐘又反悔,似乎不怎麽妥當。

矛盾一起,澄也安靜下來,悶悶不語。田邊國夫不明白澄為何突然沈默,便問:「怎麽了?你不方便?」

「嗯……剛才答應要陪朋友去別的社團了……」

「欸,迎新活動就這麽一次欸!而且當天真希也會到場為我們打氣加油、分享經驗,是彼此互相認識的好機會,不來真的很可惜。」

「我也知道,但是……」澄轉頭望向還在文學社那兒的直人,直人與社團相處的極為融洽,臉上正泛著透出光采的幸福笑容,令澄看得一時恍了神。

「日向同學?」田邊國夫伸手在澄眼前揮了揮。「怎麽啦?」

「呃,」澄回過神,尷尬地抓著頭。「不,沒事。」

「這樣吧,我先給你一張新生入社單,你自己回去考慮好。」田邊國夫將宣傳單張和幾張入社需填寫的資料單塞進澄的手裏。「呐,希望四月二十日那天會看到你出現。」

澄將單子收進書包裏,對田邊國夫露出淡淡的笑容:「謝謝,我會考慮考慮。」

 

【伴我一生】004

離開學校後,澄推著直人走在紅磚道上,此時已非人潮擁擠的尖峰時段,可以邊走邊好好欣賞路旁的店家。

直人的大腿上堆了好幾本文學社社員送給他看的社刊與書籍,一想到未來有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伴,就感到人生充滿希望。

他開心地拍著書本,興致勃勃地道:「澄,真是謝謝你推了我一把,讓猶豫不決的我下決心加入文學研究社。二十日的迎新晚會,你一定要一起來,其他人也都很想認識你。」

「真的?」澄心頭為他無法參與足球社迎新而抽痛了一下,但表面上仍是帶著笑:「好啊,我會和你一起去的。」

得到澄的承諾,直人更加開心,連連述說許多方才與社員們接觸的趣事與感想。

澄在後頭靜靜地聽著,間或給予一些簡單的回應,想去參加足球社迎新的念頭只能一再地被理智壓入心裏深處。只是看直人訴說得那麽開心,對社團有那麽多的期待與晌往,他忍不住也會去想像自己若前往足球社迎新,應該會是多麽歡樂,心情會有多麽雀躍。

但是,看來他是無緣享受那份歡欣了。

走著走著,經過一間漢堡肉專賣店,店家的玻璃櫥窗內擺了許多餐點的模型樣品,令尚未進食中餐的兩人看得口水直流。先前因為沉浸於開學和初次接觸社團的喜悅,都忘了自己還沒吃飯,現在才發覺早已饑腸轆轆。

「我們進去吃個飯,稍稍休息一下,好不好?」澄先開口提議。

直人點點頭,還在安撫著興奮的心情:「好。」

進去餐廳裏找到合適的座位入坐,迅速地點完各自想要的餐點,直人啜起免費供應的白開水,澄則站起身將書包放在座位上,道:「我去一下洗手間。」

直人咬著玻璃杯,對他點點頭,轉過視線去看著行經落地窗外的各色人們。

餐廳裏播放著輕柔的鋼琴音樂,音量適中,加上這時已過了午餐時間,所以店裏的人並不多,也就少了不必要的嘈雜,可以好好聆聽樂音帶來的舒服與放鬆感。直人深深吸一口氣,嘴角不自覺地漾著微笑,由衷期待未來在東京的每一天。

啪噠!

物體墜地的聲音傳來,直人將視線由窗外收回,環顧周遭,發覺原來是澄的書包沒放好,從椅子上跌到地面去了。

他推動輪椅,想去將書包撿起來,恰巧送餐來的服務生瞧見,連忙先把餐盤放在桌上,彎身幫忙:「先生,您別麻煩,我幫您撿就好了。」

「呃,謝謝。」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服務生拎起書包,哪知書包沒關緊,裏面的東西頓時散落一地。

「哇!」這會兒輪到服務生緊張,趕緊把書包先放好在椅子上,然後將掉出來的紙啊、筆記本啊、筆之類的東西一一拾起,有些慌張地道:「對不起,我幫您收進書包裏去吧……」

「沒關係、沒關係。」直人向服務生笑了笑,溫柔地安慰他:「先放在桌上就好了。」

服務生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擺到桌面,又向直人深深鞠了個躬表達歉意,接著才尷尬地離開。

直人拉過餐點,正準備要吃時,突然看見澄的那堆東西裏夾了張社團宣傳單。好奇地拿出來看,果真是足球隊。

「這傢伙,什麽時候去拿的,都沒告訴我。」想起澄對足球的執著,直人會心一笑,再往下看,迎新活動的廣告圖映入了眼簾--一位身穿聖優足球校隊隊服的學生以倒掛金鉤的姿勢踢球,旁邊則大大地寫著「足球社迎新晚會,四月二十日晚間六點半操場集合,等你哦!」

「四月二十日六點半……」直人訝異地盯著宣傳單:「那不就和文學研究社在同一天、同一個時段?」

怎麽澄連一句話都沒提起呢?而且剛才自己還嘰哩呱啦地一直講述文學社的事情,滿腔熱血地要澄和他去參加迎新,澄不但沒有任何拒絕的表示,還頻頻點頭答應。

以澄對足球的熱愛來講,一定非常想去足球社的迎新活動吧!

但澄竟然連提都沒提起,難道是打算為了陪他去文學研究社,而放棄足球社的迎新嗎?

直人皺起眉頭,罪惡感油然而生,莫名地感覺自己拖累了澄,讓他無法自由自在地選擇想要的生活。

將宣傳單放回桌上,澄恰巧自洗手間出來,邊擦著手邊坐回座位。他向直人笑了笑,然後開始用餐。

「澄,」直人等澄吃過幾口後,才道:「你別陪我去文學研究社了。」

突如其來的話令澄呆愣了一下,他這才發現自己書包裏的東西被擺在桌上,而足球社的宣傳單就放在最上面,大剌剌地印著迎新活動的日期與時間。

但他故作鎮定,吐著舌頭做鬼臉,將東西收進書包裏:「幹嘛偷翻我的東西?」

「我沒有偷翻,你的書包剛才掉到地上,東西全掉出來,是服務生幫你撿起來的。」直人解釋道:「我請他先放在桌上,等你回來再自己整理。」

「哦。」澄做出無所謂的表情,放好書包,又拿起餐具來繼續大啖。

「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直人語氣嚴肅,直盯著澄:「你別陪我去文學研究社了!」

澄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塞了一口飯到嘴裏,邊咀嚼邊道:「不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已經先說好要陪你去,中途反悔的話,成何體統?」

「誰跟你計較那些?」直人沒好氣地道:「我不要你為了這種奇怪的理由,放棄你想做的事。」

「我哪有想做的事?」

「少跟我打馬虎眼,你一定很想去參加足球社的迎新活動吧?」直人抓住澄拿著餐具的手,不讓他用埋頭苦吃蒙混過去:「四月二十日晚上六點三十分,不是嗎?」

「哎喲,」澄嘟起嘴,小孩子耍賴似地:「可是……」

「沒有可是!」直人強勢地道:「我們都十六歲了,你不用事事顧慮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這麽一聽,澄反而有種自己被拒於千里之外的感覺,不禁有點難過,他哀怨地望著直人:「我擔心你自己一個人會出問題嘛!」

直人感受到澄真心為他著想的那份情誼,但他仍不希望因此而成為澄的累贅,只好以鄭重的語氣道:「澄,我是說真的,你不需要無私且不顧一切地為別人奉獻,有時這樣反而會讓接受的人感到罪惡與負擔。」

澄瞪大眼,沒想到直人會有這樣的反應,掩不住失落:「我讓你有罪惡感嗎?」

「倒也沒那麽嚴重,只是不希望因為我而讓你失去體驗一些快樂的機會。」

望著直人一臉認真,澄沈默了下來。直人說的沒錯,他是真的很想去足球社的活動,但一方面又著實為直人擔憂,不太願意讓直人獨自前往,怕萬一他遇上了什麽困難會尋救無門。

忖度了好一會兒,澄輕輕拍擊了一下手掌,以肯定的語氣對直人道:「這樣好了,為了不讓你太過自責,我也開心,我去參加足球社的迎新活動。」

聽見澄終於肯改變心意,直人松了口氣,倍感欣慰。沒想到澄又立即補上一句:「不過,當天我要送你到文學社迎新活動地點後,我再去操場;等活動結束,再帶你一起回家。」

直人抿著唇想了想:「這樣你會遲到吧?」

「我們提早一點到不就好了?」澄聳聳肩膀,輕鬆自如:「萬一真的遲到就遲到,有什麽關係?反正如果你不讓我送你往返,我就黏在你旁邊,跟著你去參加文學研究社,讓你自責到死。」

澄露出勝券在握、得意洋洋的表情,直人看的是又氣又好笑,拗不過,只好答應他的條件:「好吧!那麽到時候就麻煩你了。」

澄這才開心地拍手,像要到糖的小孩般開心不已,大口大口地喝湯吃飯。坐在他對面的直人表面上是無奈的笑,心裏卻是滿懷的感激,謝謝這位自小長大的朋友事事替他著想,時時為他付出關愛,讓他一路都能無風無浪、平穩地走來。

澄,謝謝你!

看著滿面微笑的澄,直人在心裏輕輕地訴說。

 

【伴我一生】005

春風徐徐拂來,帶著鳥語花香穿越操場,躍進教室裏,伴著初上高校的學生們,個個表情認真中帶著難掩的新鮮感,專注地聽課。

坐在窗邊的直人忍不住在風輕吹時連做好幾個深呼吸,然後偷偷地瞄向坐在他右側的澄。

曾幾何時,小毛頭變成氣宇軒昂的少年了呢?那個總是渾身泥巴、沾滿髒汙的活潑幼孩變成整齊清爽、靜靜坐在課堂裏的溫文儒生。用視線勾勒著側臉的輪廓,心頭的悸動愈來愈甚,像有人丟了顆石頭到湖裏般,引起淺淺的漣漪。

還在想辦法撫平突如其來的小鹿亂撞,澄已發現他的目光,故意轉過頭來向他做了個鬼臉,令他嚇得心都漏跳一大拍。

而且澄還趁老師轉身寫黑板時,迅速寫了張紙條,扔到直人桌上。

拿起來看,上面的字句令直人紅了臉。

「幹嘛一直看我?暗戀我嗎?快向我告白啊!」

直人羞得受不了,伸手推了澄一把。兩人正在笑鬧,坐在直人後方的雪村奈奈子用筆桿輕敲他幾下,小聲提醒:「老師快寫完,要轉過來了!」

聽得他們連忙收心,故作鎮定地在位置上坐正,但澄仍是不住偷笑,看得直人大為羞慍,恨不得再多搥他幾下。

下課鍾響,老師後腳才離開教室,直人便馬上轉頭向奈奈子道謝:「方才真是多虧你了。」

「這沒什麽,」奈奈子聳聳肩,笑咪咪地道:「舉手之勞罷了。」

於是直人又將注意力轉回澄身上,嗔道:「都是你!遞什麽紙條!」

「拜託,」澄露出無辜的表情:「誰叫你一直盯著我看?」

「你……!」提到這個,直人臉又紅了起來。

「好了、好了,你們別再打情罵俏了。」奈奈子啼笑皆非地勸著自己的同學,試圖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對了,開學典禮那天,你們選了社團沒?」

「選了!」澄興奮地高舉雙手:「我要加入足球隊!」

「真的?你會踢足球?」奈奈子雙手互握,像在茫茫人海中驚見偶像似地兩眼散發光芒,流露出「你好厲害」的讚美氣息。

看出奈奈子那股對異性特有的愛慕之意,直人忍不住順口替澄美言幾句:「澄從小就很喜歡足球,每天都早上出門,玩到三更半夜才回來。而且他打算以後要進國家代表隊喲!」

這麽一說,奈奈子更是連連稱奇,讓澄不好意思地抓著頭,邊問:「雪村,你有加入社團嗎?」

奈奈子立即點點頭:「有,文學研究社。」

「那不就跟我一樣?」直人瞪大眼:「今晚有迎新活動,你會去嗎?」

「當然會羅!」奈奈子熱情地搭著澄與直人的肩膀,問著澄:「你呢?會來嗎?」

「我……」澄有些支吾,咬了咬唇道:「今晚也剛好是足球社迎新。」

奈奈子幾乎是立時露出失望的眼神,但旋即又換上笑容:「沒關係,我和直人一起去,我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澄嘟了嘟嘴,一臉認真地叮嚀:「你可別把我的直人拐走,我會哭的。」

未料奈奈子根本無視他的認真,噗地大笑出聲,惹得直人也笑了出來,兩人一起盯著因為被取笑而鼓脹著臉的澄;最後連澄自己也忍不住,咯咯地和直人與奈奈子笑成一團。

放學後,三個人一起去吃了頓簡單的晚餐,而後邊走邊聊地往文學社社辦走去。

途中還聊起住宿地點,出生於東京的奈奈子才曉得原來這對看來感情極佳的朋友是來自箱根的小村落,巧的是租屋處恰在她家附近,她當然大力邀請兩人有空去她家吃喝玩樂,更自願擔任在東京遊玩的導遊,澄與直人自是欣然接受,對這位坦率直爽且極富親和力的女同學頗有好感。

來到文學研究社,社辦佈置得五彩繽紛,許多學長姐們已端著飲料和零食在招待新生,現在播放著悠揚的樂聲,襯得氣氛熱鬧而不失典雅。

「好了,澄,你快去足球社吧!」直人推了推澄,不希望他為了自己而忽略本身的需求。「再不去,就要遲到了。」

「好啦……」澄像是有點不願離開,看看時間又真的快遲到,於是他盯著直人看上半晌才依依不捨地囁嚅:「那我走了。」

「等會兒我們這裏會比足球社早結束,我再過去找你。」

澄點點頭,頭也不回地跑開;直人則對奈奈子笑了笑:「走,找位置坐吧!」

 

【伴我一生】006

努力地往前奔跑,還是稍稍遲到了一點兒;當澄來到操場附近時,在漸暗的天色當中,搭在操場上的帳篷與亮黃的小燈泡們閃得耀眼,遠遠就能聽見熱門舞曲的重低音,透過地面傳導而來,自腳底板穿入身體,鼓動每個細胞,令人不由自主熱血沸騰。

「嗨!」國夫站在帳篷邊,誇張地向澄揮手。「同學,快過來啊!」

澄開心地來到帳篷前,國夫立時帶來一位高材高大、身穿足球衣的少年至他面前,鄭重其事地介紹。「來,這位就是本校最優校的足球隊隊長兼隊員,目前就讀二年級的南野真希!」

以往都僅是在報章雜誌上看到的南野真希,如今見到本人,那股特有的自信氣息瞬間深深吸引了澄,望著那張英氣煥發的臉,竟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臉上發熱。

「南野學長你好!」澄熱情地打招呼。「我是新進球員日向澄!」

南野真希愣了愣,似乎有些被澄的喊聲震攝,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笑道:「你好。」

光是打招呼好像還不夠,澄還想與偶像接近些,是以他伸出手,既有朝氣又滿載歡笑地說:「以後我們就是隊友,請多多指教!」

南野真希握住澄的手,上下打量他,最後滿意地笑。「體格不錯哦!期待你以後有好的表現。」

「嗯,我會努力的。」澄臉紅地接受讚美,而後到新進隊員區入座,開始聽學長們介紹球隊的歷史、成員、以及概況。

整晚,澄的視線都跟著南野真希轉,所有注意力皆集中於他身上。他還不甚明白何以自己在見過南野真希後會有這些反應,可心裏就是很自然地希望能與學長多聊一點、多加彼此瞭解。

那豪爽的談吐、有自信的態度流露著成熟男人的魅力,愈是與他談話,愈被那超乎年齡的思想與世界觀給吸引。

「我準備未來去義大利進修,」當澄主動上前與尋找對話機會時,南野真希在他面前握著拳,志氣盎然、神采飛揚地道:「等我學成歸來,就要進國家代表隊,站上世界盃足球賽的舞臺,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南野真希這號人物!」

充滿理想抱負的雄心壯志令澄動容,感覺自己終於在茫茫人海裏遇見和自己懷抱相同夢想的人,他忍不住握住南野真希的拳頭,堅決地說:「學長,我一定要跟隨你的腳步,追上你的實力!」

「很好,我們一起努力!」南野真希熱絡地拍著澄的肩膀,令澄感到這在當下,全場只有他與學長的關係最熟悉、最密切,有一種被另眼相看的優越感。

「各位,接下來就來進行今天迎新活動的重頭戲啦!」國夫與其他學長推來一大籃的足球,興奮地向大夥兒說明。「迷你足球賽與射門比賽!」

果然在場個個是熱血男兒,一聽到有比賽可玩,便集體歡呼,令整座操場都充滿熱情,連夜空都為之亮了起來。

充滿精神的飽滿喊聲,似乎隨著晚風飄進了文學社社辦,直人下意識地往窗外看,從這兒卻望不見操場。

與動態性的足球社不同,文學研究社的活動較靜態,不外乎是猜謎、填詞、俳句等各式各樣與文學有關的小活動,每個新加入的社員皆玩得投入,除了直人之外。

直人不是不喜歡那些活動,而是因為他心系著澄,所以無法專心。

在箱根的小村子裏,他們倆幾乎做什麽事都是兩人一起,一起上下學、一起吃飯、一起寫作業、一起散步……沒想到來到東京後,卻漸漸地各自為政了。

他還不習慣,即使只有短短的時間,他仍需要努力適應。

終於,好不容易捱到活動結束。散會前,社裏的學長姊們還特別過來問候直人在東京的生活概況與在社團裏的感覺如何,令他覺得萬分過意不去。人家如此用心地舉辦活動與關心,他卻在過程中不斷分心神遊,參與度不足百分之五十,簡直糟踏了別人的一番心意。

心虛之下,他承諾日後每次社團聚會都不會缺席,好減經自己的罪惡感,之後才安心地離開。

來到操場,看見足球社成員都坐在或躺在操場上休息,足球散落滿地,顯然歷經過激烈的活動。

澄原本正與其他成員在說話,瞥見直人獨自推著輪椅過來,便曉得文學社的活動結束了,於是他奔上前去。

「怎麽只有你一個?」澄問:「雪村呢?沒同你一起?」

「她男朋友找她,所以活動到一半,她就離開了。」

「她有男朋友了?」澄失聲驚呼。「真看不出來!」

「你幹嘛那麽訝異?」

「不……我本來還想說你們倆挺相配的,如果有機會的話可以撮合撮合……」

澄說來無心,直人聽來卻覺得有些刺耳,但又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胡亂用僵硬的笑容敷衍過去,問:「你們呢?迎新進行得還順利嗎?」

「嗯!」澄用力地點頭,笑得樂不可支。「剛踢完一場迷你賽,就快結束了,你再等我一下?」

此時,國夫與其他人的呼喚自背後傳來,澄回頭向他們做了個馬上過去的手勢,又轉回來拍拍直人的肩膀;直人輕輕頜首表示明白。「你快去吧!我等你。」

耐心等候半個多小時,足球社的迎新晚會終於順利落幕,澄背起包包,帶著一身汗與泥土跑至直人身邊,推著他一起回家。

「怎麽樣?文學社好玩嗎?」澄先開口詢問。

「很不錯,學長姐人很好,還溫柔地關心我在東京過得好不好。」直人隱瞞自己不斷分心的事。「你呢?看你心情這麽好,一定是在足球社裏玩得很開心羅!」

「當然!我們隊裏還有目前被譽為最有希望的新一代球員--南野真希學長呢!能和他一起踢球,覺得自己好像都變強了起來!」與足球有關的話匣子一開,澄便滔滔不絕起來,整條歸途全都在談足球隊的事,其中大半內容在描述南野真希的英姿與技巧有多高超,充分顯示在澄的心目中,這位學長的地位已如高不可攀的神聖偶像般令人敬仰。

直人默默地聽著,兩人的立場彷佛反了過來,前些日子是他在澄面前不斷說著文學社的優點,如今換做澄對他大肆宣揚足球隊的可圈可點。

這樣好像很自私,當澄連連稱讚南野真希時,直人無端地感到心頭酸酸的,悶得有些不舒服,隱約覺得澄似乎要展開翅膀,飛到另一個世界、飛向另一個人的身邊--那是一個他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永遠無法取代的角色。

回到家後,澄立時往沙發上一坐,疲倦地打著呵欠,聲音卻既欣喜又滿足。「呼!能和有名的球員踢球真是太棒了!耗費的體力與精神也特別多,難得在踢完足球後感到累呢!」

「累了就先去洗澡,洗完了再到床上睡。」直人拍拍澄放在椅邊的手。

「不,你先洗。」澄搖搖頭。「我洗完後浴室就濕了,萬一讓你在裏頭滑倒可不好,所以你先洗吧!」

澄的體貼總是存在於無時無刻,讓直人感覺暖呼呼地,於是他含著淺笑回應。「好吧!我先洗。」

等直人洗完出來,澄已倒在沙發上睡得熟;直人無奈一笑,不忍心將他叫醒,便進房拎了條毛毯出來替他蓋上。

澄的唇邊帶著笑,想必是今晚的活動令他感到非常歡喜吧!

應該要替澄感到高興的,可為什麽不斷在心裏萌生的,是種淡淡的感傷呢?

直人輕撫著自己的大腿,他也很想和澄一起加入足球隊,可惜他辦不到。如果他能隨心所欲地跑跳,或許就無需承受這種莫名失落的感傷。

他可以和澄在陽光下揮灑熾熱的汗水,為共同的理想奮鬥,而不是兩人各分東西,甚至讓彼此的生活圈相距愈遠。

望向澄熟睡的臉龐,直人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孤獨。像是失足墜進乾枯的井裏,望著殘存的一片天,等待著希望渺茫的救援;日子一天天度過,卻沒有人發現他已從人群裏消失,陪著他的只有無止盡的失望與不被看見的落寞。

不得不承認,他焦慮了,深深恐懼往後的日子不會如他預期的那麽美好。如果有一天,澄要離開,他該怎麽辦?

「澄,答應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直人伸手摸著澄的額頭,澄撇了撇嘴,喃喃夢囈:「學長……我們一起前進世界盃……」

這麽一句話,令直人鼻酸起來,心破了個洞,溢出來的儘是說不出的苦澀……

 

【伴我一生】007

開學後的第一個週末,澄在熱巧克力香中醒來;嗅聞著充滿溫暖的甜香,連嘴角都不自覺地上揚,愉快地對自己道聲早安。

走出房間,映入眼簾的是幅賞心悅目、和平寧靜的景像--直人坐在輪椅上,專心地看著一本薄薄的書;一杯熱巧克力放在餐桌上,氤氳冒出的熱氣飄過直人的臉,將那張戴著眼鏡的文雅容貌襯得別有一股古典浪漫之氣,猶如一代文豪埋首於書海中,端莊的眼神裏流露出深遂的睿智。

那是一種與南野真希學長截然不同的氣質,澄心裏不禁萌生此種想法。

儘管他一向熱愛戶外活動,但每次看見直人沉醉於文學世界裏的專注表情,就會隨之感覺心湖清淨無風,蕩漾著安逸祥和,甚至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未來會是一片明朗歡樂並懷抱希望。

這也是為什麽他一直很喜歡與直人相處的原因之一,直人彷佛是他的定心丸,能撫平他容易浮躁的情緒。

踮起腳尖,澄不希望擾亂直人與文墨交流的時光,於是小心翼翼地來到餐桌旁,拉過椅子在直人對面坐下;放輕動作地拿起直人為他準備好並擺在桌上的三明治,溫和地細嚼慢嚥。

滴答、滴答,時鐘在兩人之間安排著不尷尬的沈默;隔了片刻,當澄已吃完三明治,開始啜起熱巧克力時,直人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又若有所思地歎出一聲長息。

闔上書,直人微微轉向餐桌拿杯子,才發現澄的存在。

「你什麽時候來的?」直人略帶訝異地問。

「我坐在這兒很久了,」澄輕輕一笑。「連早餐都吃完了。」

瞧見空盪的杯盤,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幹嘛不叫我一聲呢?」

「看你那麽專心,我捨不得打擾,感覺像在欣賞美麗的畫,挺符合享受早餐的氣氛。」澄撐著下巴,好奇地望向直人手上的書。「那是什麽書?」

直人帶著微笑,晃了晃書本輕聲道。「小王子。」

「小王子?」

「嗯,法國作家安東尼·聖修伯理寫的一本童書。」

「童書?」澄瞪大眼。「你在看兒童故事書?怎麽聖優高中的文學研究社在研究這種東西?」

「才不是。」直人用雙手捧著書,讓書的上緣擺在自己的唇鼻之間,眼珠靈活地瞄向澄。「說是童書,內容其實一點也不像故事書,有很多地方都讓我覺得感觸良多。」

「哦?說來聽聽。」

「不了。」直人搖搖頭。「要從頭說起,很長的。」

「講講你印象最深的?」

直人望住澄,臉上擺滿「你真的要聽?」的表情;澄則認真地點點頭,反應出他的好奇。

「這麽說好了,書裏的小王子是住在一個很特別的星球,有一天,他的星球開出一朵玫瑰花,玫瑰花雖然漂亮,卻很任性驕傲,小王子很疼很疼這朵花兒……」直人看了澄一眼,繼續說道:「後來小王子離開他的星球,四處造訪其他星球,最後來到地球,遇上許多奇特的人事物,包括一隻小狐狸。」

「狐狸?」

「嗯,」直人點點頭。「小狐狸讓小王子收服了他,但小王子自始至終都惦記著那朵玫瑰花;當小王子要離開時,小狐狸強忍著眼淚目送他,還獻上祝福,希望他與玫瑰花能永遠幸福快樂。」

「我不明白……何以這段情節會讓你那麽有感覺?」

「小狐狸明明深愛著小王子,卻只能獨自咽下寂寞,眼睜睜看小王子重新回到玫瑰花身邊……」直人彷佛與故事中的人物同化,體驗著哀淒的心情。「小狐狸在小王子心裏的重要性終究比不過玫瑰花,即使他付出再多愛,也只能在夜裏遙望伸手不可及的星子,將思念託付給風,卻從來不曉得能否傳到小王子那兒……」

「換句話說,你在替小狐狸難過羅?」

「對啊,我覺得他怎麽那麽傻,幫助自己喜歡的人去追求別人。」

「不然呢?換做是你,你會怎麽做?」

「當然是把喜歡的人硬留在身邊啊!」直人聳聳肩膀,攤開雙手。「但是像我這樣子,可能也沒什麽質格強留別人守候我一輩子吧!」

「何必突然貶低起自己?」澄的心微微揪疼,安慰地道:「別這麽傻,你總會遇見一個願意待在你身邊的人。」

直人凝視了澄好一會兒,不得不承認在那一瞬間,他希望澄就是那個願意待在他身邊的人。可是這樣的想法太荒誕無稽--至少,光是他們的性別就足以將此種情形的發生率降至零點。

男生與男生之間,應該不會存有友情之外的東西吧?

儘管有時會忍不住懷疑自己對澄的情誼是否還在友情的界線內……

澄呢?澄是怎麽想的呢?

「對了,」澄的聲音打斷直人的思緒。「我們今天去買手機吧?」

「買手機做什麽?」

「以後要聯絡比較方便啊!」澄站起身,開始收拾桌上的餐盤。「那天我們社團裏的國夫學長問我有沒有手機,我說沒有,他就勸我去辦一支,日後社團有要聯絡什麽事情才不會找不到人。」

「這樣子啊……」

「你也一起辦,如果我不在你身邊時,你打電話就能馬上找到我。」

「在電話裏找到了又如何?」直人撇著嘴,頗不以為然。「事情若真緊急,在電話裏也幫不上忙。」

「當然不會!」澄一手端著盤子,一手推著直人往廚房去。「如果你打電話給我,要我幫你什麽,我肯定會放下手邊的事情,飛奔到你身邊。」

「我跌倒呢?」

「我會馬上扶你起來。」

「我被壞人搶劫呢?」

「我會和他拼命,不讓他碰你一根汗毛。」

「我快從樓梯上滾下去呢?」

「死也要拉住你,絕不令你受傷。」

「我快被車子撞呢?」

「我會把車子抬起來丟到別的地方。」

「你以為你是超人啊?」

「為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當然會變超人,義不容辭地幫你脫離任何苦難。」澄拍拍胸膛,信誓旦旦地道。

啊啊,又是「最好的朋友」啊……

淡淡的失落傳來,但直人設法掩瞞而過,他不希望自己不懂得滿足;人生知己難求,有的人終其一生尋覓卻徒勞無功,他三生有幸從小就碰上像澄這樣的貴人,該好好珍惜才是。

對,人要懂得欣賞眼前所有,不應該斤斤計較那些自己沒有的東西。

直人在心裏不斷對自己訴說,澄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如果哪天澄累了、倦了、想離開了,他也不可以阻止,而是要心存感激地給予祝福。

願澄會擁有幸福。

 

【伴我一生】008

午後六時許,響亮的哨聲傳遍操場,球員們速度漸漸緩下,最後各自在草皮上坐下或撐著膝蓋喘氣。澄則是躺了下來,滿足地望著藍天白雲,大口大口地呼吸。

「需要毛巾嗎?」一張俏皮的臉湊近,由上而下地望著澄。

「阿健?」澄接過毛巾,擦拭額上與頸間的汗水,坐起身問:「你怎麽沒下場練球?」

阿健--倉內健次與澄是同期進隊的高一新生,生得一張惹人喜愛的笑臉,相當得人緣。只可惜由於個子較為矮小,體能亦不佳,無法像澄一樣入隊後立即被列為正式球員;但因為他對足球極有興趣,所以仍是留在隊裏當專門遞毛巾、推球籃的小仆,偶而才和大家練練基本功。

「我又不像你那麽厲害。」健次捧著裝滿毛巾的籃子,在澄身邊坐下:「我剛才看到了,你的射門真的好准,幾乎百發百中,倒底是怎麽辦到的啊?」

「我從小就常拿球對著家門口的大樹踢,一路踢到長大,瞄準力當然好。」澄得意地自誇起來。「如果你想學,改天我教你?」

「好啊!」健次眯著眼笑,模樣可愛得讓人差點忘記他是個男生,開朗的笑容把澄身上的疲累消褪的徹底,又有了精神。

身後響起腳踏著草皮的聲音,轉過頭,南野真希拿著水壺走來。「嘿,你今天表現得很不錯。」

「學長!」澄忙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謝、謝謝你的稱讚。」

「阿健,給我一條毛巾。」南野真希對健次道,拿過毛巾後又說:「你可要找機會好好向澄學習,別因為身材的關係而放棄踢足球的夢哦!」

聽見偶像學長為自己打氣,健次臉紅得如蘋果,不住點頭。「是,謝謝學長!」

遠處傳來呼叫倉內的聲音,他轉身向其他隊友跑去。一沒有其他人在場,南野真希馬上對澄問:「你去辦手機了沒?隊上要做通訊錄,我負責搜集每個人的聯絡方式。」

「咦?呃,哦!」澄馬上站起來,指指放在球場邊的背包:「上個週末就去辦了,放在袋子裏。」

「那好,」南野真希喝了一口茶。「順道讓我瞧瞧你買了哪只手機。」

兩人一起走到置物處,南野真希才剛提起自己的背包要尋找他的行動電話與記事本,澄已興沖沖地把手機遞過來給他看。

「喲?」南野真希瞪大眼,發出驚歎聲;接著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澄一看,赫然發覺兩個人的手機款式分毫不差。

「怎麽這麽巧?」澄訝異地與南野真希對望。「我們的手機居然一模一樣!」

「看來我們的興趣很接近哦!」南野真希向澄眨了一下眼睛,伸出手。「來,手機給我,我把電話號碼按給你。」

澄老實地將電話交過去,卻見南野真希並未馬上輸入電話,而是在查看手機內容。

「爸爸、媽媽、姐姐……你通訊錄裏的人還真少。」南野真希頓了頓,抬起頭問:「直人是誰?」

像是不明白南野真希何以有此一問,澄愣了愣,道:「他是我自小至大的朋友,我們一起從箱根的小村落來東京念書。」

「啊……」南野真希恍然大悟。「就是那個坐在輪椅上,每次都會來等你練球的男生?」

「嗯。」

「他怎麽了?車禍嗎?」

「不,是脊髓損傷,小時候發生意外導致的,他幾乎沒離開過那張輪椅。」

「你們倆感情很好?」

「嗯,很少分開過,現在也是住在一起。」

「等等,你們倆該不會……有什麽特殊關係吧?」

「咦?」澄忙揮著手道:「我和直人只是朋友而已,你別想太多。」

「我們每天練球,他就每天都來,叫人想不懷疑也難。」南野真希故意調侃。「你放心,我很開明,決不會排斥你們的。」

聽出學長有意認定自己與直人之間有曖昧,澄不禁覺得有些慌亂,像被暗戀的人誤會他已名花有主似地,既不甘願又急於澄清,深怕會令自己因此永遠沒機會得到對方的愛。

於是澄收起笑容,鄭重其事地道:「學長,我對直人真的沒有那種意思,請你別誤會,他只個朋友。」

「噢,」見澄一臉嚴肅,南野真希也收起嘻皮笑臉,換上學長給學弟忠告的模樣。「如果你們真的只是朋友,或許也該留給彼此一些空間。」

澄皺起眉頭。「什麽意思?」

「嘿,你們在說些什麽?」國夫拿著毛巾擦汗,走到兩人身邊。

「沒什麽。」南野真希將手機還給澄。「交換一下手機號碼而已。」

「哦?那我也要。」國夫興致勃勃地跑去拿手機過來,輸入澄念給他的號碼後,問:「,等會兒練完球,和大家一起去唱KTV吧?」

KTV耶!自小生長於偏僻的小村落,澄還真想見識見識大都會的玩意兒。正欲答應,遠遠地卻看見熟悉的身影出現操場邊。

是直人,他將書包放在大腿上,推著輪椅前來,向澄招招手。

澄噤住聲音,腦袋裏急速轉著是該陪直人回家?還是該和足球社去唱KTV?簡單比較一下,發覺自己放不下直人,於是他毅然地對國夫道:「不,我不去了,我得和直人一起回去。」

「這樣啊?」國夫顯得有些失望,旋即又問南野真希。「你會去吧?」

南野真希微笑地點點頭。

「好,我再去問問其他人。」國夫似乎滿意了些,轉身邁步離去。

澄開始稍事整理背包,準備等會兒練完球便能馬上離開;正當他把包包的拉鏈拉上時,南野真希忽然抓住他的手,雙眼直視著他。

「你們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南野真希道。

「學長?」澄又再度困惑。

「你加入足球隊之後,從未於任何一次練球後與我們一起去吃飯或玩樂,每次都顧著陪你朋友回家,這會令你的社交圈變狹礙。」南野真希沉聲道:「如果他像你說的從小坐輪椅長大,也應該很習慣與輪椅為伍的生活,不見得需要你時刻呵護。」

「不、不是的,」澄搖搖頭,否定南野真希的說法。「我是因為放不下他……」

「你剛才說你『得』陪他回去,而不是你『想』陪他回去,表示你猶豫了,甚至還帶著無奈地面對這件事。」

澄倒抽一口氣,全然沒想到無意間的措詞會成為洩密源,但他還不願承認。「學長,只是一句話罷了。」

「你敢說你不想和我們去玩嗎?」南野真希聳聳肩膀。「你敢說你方才沒有半分遲疑?」

澄沈默,因為心事被說中而不知所措,萬萬沒料到學長的觀察如此敏銳;但於此同時,他也有些罪惡感浮現,因為於方才一瞬間,他曾很希望直人可以自己回家。

望向直人,平靜溫柔的笑容正凝視著遠方,像是在享受悠閒的放學氣氛。

直人一定很期待和他一起回家吧!所以才會那麽不厭倦地來操場邊等上一個多小時;而他,卻起了一絲絲想拋下直人的念頭……

「對不起,學長,我……」面對自己崇拜敬仰的人,澄有些為難地拒絕。「我還是不去了。」

幸而南野真希未再說些什麽,只多看了直人一眼,再轉過頭來對澄道:「算了,回去練球吧!」

夕陽西沉,球隊結束練球後,澄照舊來到直人身後,推著他回家。

望著學長、國夫、健次還有其他隊員成群結隊,笑鬧地要去玩樂,氣氛一片歡迎熱鬧,澄感覺自己和其他人好像隔了一道河,彼岸是喧囂歡騰,此岸卻是寧靜沈默。

「澄,你們隊上是不是還有活動?」直人看著逐漸走遠的足球隊隊員,開口詢問。

「沒什麽,去唱KTV而已。」澄淡淡地回應。

「你不一起去嗎?」

「不,我要陪你回家。」澄說著安慰直人,也安慰自己的謊言。「你比較重要。」

直人沒有回答,只靜靜凝視兩人被斜陽拖得老長的影子。

澄則漾著微笑,表面上平靜如水,可學長那番分析卻已同針一般紮進心坎裏,落了種、生了根……

 

【伴我一生】009

一直到吃完了晚餐,直人與澄之間都是沈默的。

這不像他們的作風,一向是無話不說的,卻在今天有了如此長的時間沒有任何一句對白。

因為各懷心思。

澄邊收拾用餐後的碗盤,邊惦念著足球隊隊員們一起去唱歌的事,想像那應該是很愉快的事情,而且還是他從未曾體驗過的事物,真希望自己能拋下一切前往。偏偏他放不下自小一起長大的直人,東京街頭人多擁擠,若無人替直人推輪椅,放他自個兒去闖,恐怕會發生不幸。

對啊,都是為了直人……

澄抬頭望向直人,卻見直人已埋首看起泰戈爾的漂鳥集,不禁有些不暢快。

我都是為了你耶!

我放棄社交生活,但你卻只會整天看書!

直人當然聽不見澄心裏的喃喃自語,而他之所以在飯後馬上抱起書來看,也是有原因的。

他察覺存在於兩人之間的不自然沈默。

沒有人開口說話,他的焦慮隨時間過去而累積增加。

足球社的成員們笑得好開心,嬉嬉哈哈成群結隊去玩,澄卻選擇陪他回家。

他當然很高興,因為彷佛證明他在澄的心裏很重要,足以令澄放下一切。

然而這樣的「放下」卻也令他感到不安與歉疚,好似自己是個拖累與包袱,會令澄無法隨心所欲地去享受高中生活。

大家都長大了,不應該如此互相牽絆才對,縱然他是個僅能與輪椅為伍的人,卻不見得無法照顧自己。

自己再苦都無所謂,別將澄也拖下水。

「澄,」當澄已洗完餐具,自廚房走出來時,直人終於開口打破沈默。「你很想和足球社的朋友去玩吧?」

澄愣了愣,沒預料到直人會提這話題。「說這個做什麽?」

「以後,你想去就去,別樣樣都顧忌我。」直人輕笑著搖頭。「我不希望自己成為你的累贅。」

「誰說你是累贅了?」澄皺著眉頭,儘管一方面直人說中了他想參與足球社額外活動的心思,但最後那句話卻同時引發他的罪惡感--因為今天在操場上,他真的曾經想過要將直人拋下不管。

防衛機轉啟動,讓澄想設法為自己做些辯護。「你別想些有的沒的,我不是陪你回家了嗎?」

「嗯,我很謝謝你陪我回家。但是我們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不是嗎?」直人眼裏有著微微的感慨。「總有一天,我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才行,難道要你都不交朋友不結婚,只專心照顧我?」

沒差,這樣有什麽不好?

這樣的想法在瞬間閃過澄的腦海,他甩甩頭,一時間不明白何以他會有那種「能永遠與直人在一起也很棒」的念頭。

一下子想丟下人家,一下子又覺得想永遠陪著人家,未免太矛盾了吧!

但他還想對直人說些什麽,手機鈴聲悠悠地從他房間裏傳了出來。

奔進房裏,從背包當中翻出手機,赫見來電顯示映著「南野真希」的名字。

心,忽然間又加速跳動,有一種接到意中人打電話來的興奮喜悅與期待,再摻上些許不知究竟會談些什麽的五味雜陳。

澄按著胸口,微微發抖的手將電話拿到耳邊。「我是日向。」

「澄嗎?」南野真希極富磁性的聲音傳來,澄感覺頭皮有些發麻,心跳得更加厲害。「我是南野。」

「學長,」澄咽了口口水,希望能化解自己的緊張。「有什麽事嗎?」

「你還沒睡吧?」

「沒有,才剛吃完晚餐沒多久呢!」

「你的直人平安到家了嗎?」

「呃,」聽見南野真希又用這種曖昧的說法,澄不禁覺得尷尬。「他正在看書。」

「那好,你想不想出來晃晃?」

「你們不是去唱KTV嗎?」

「我唱膩了,想到外頭透透氣,你陪我如何?」

「這……」突如其來的請求令澄有些猶豫,雖然不可否認心已動搖,但他仍是望向直人,支支吾吾難以回應。

直人發覺澄的舉動有異,主動問:「怎麽了嗎?」

澄遮住通話孔,小聲對直人道:「南野學長找我和他一起去晃晃。」

南野學長!

啊啊,就是澄常常提起,幾乎將他當偶像般崇拜的足球隊學長。

直人的心抽疼一下,可外表卻不動聲色,帶著笑容說:「你不是挺喜歡那個學長嗎?趁這個機會多接近他啊!和他成為好朋友,或許之後他會教你更多踢球的技術。」

「嗯……」澄沉吟著,他曉得自己想與學長拉近距離並不單單只為了學到新技術,而是因為他很想瞭解學長是什麽樣的人,很想多知道關於學長的事,儼然是付追星族的模樣;但直人的說法彷佛給了他一個大好藉口,於是他再度拿起手機,神色變得堅決。

「學長,我們約在哪兒見呢?」他問。

「告訴我你住的地方就好,」南野真希興致勃勃地道:「我騎機車去載你。」

「機車?」澄有些訝異。「學長,你能騎機車嗎?」

「喂,我十七歲,早就考到機車駕照了(注一),現在可是天天機車上下學。」南野真希爽朗的笑聲傳來。「你別擔心,只管下樓就好。」

澄點點頭,將住址說給南野真希聽之後便掛斷,收起手機,提了背包準備要離開。

站在玄關,澄又回頭看著始終帶著微笑的直人,眼裏流露著些許擔憂與不舍。

那樣的眼神對直人來說是值得開心的,表示澄依然在他與學長之間遲疑,滿足了他想被重視與關愛的奢望。

但是,直人設法努力說服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澄並不是他的風箏,他不應該緊緊地綁住他,是時候讓他奔向自由天空。

「別擔心我,」直人口是心非地道:「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你安心去玩,但要小心自己的安全。」

「嗯,」澄點點頭,直人支持他出門的態度,減緩他內心若有似無的愧疚。「我會小心的。」

當澄打開門,踏出一步,直人忽地害怕起澄再也不會走進這扇門;澄已背對著他,他不需要再保持笑容,焦慮和緊張的情緒洶湧浮現,他壓抑著已些許顫抖的聲音叮嚀。「早點回來,明天還要上課呢!」

「嗯。」澄又點點頭,輕輕將門拉上,腳步聲漸漸遠離。

突然間,兩個人變成一個人,直人呆愣在原地許久。

凝望已關上的門,徒留滿屋的安靜陪著他。

晚風自忘了闔上的窗戶吹入,彷佛想為他訴說心聲般掀動輕置手上的詩集;當風停止,淡淡的哀愁就這麽映入眼簾,侵入心房。

Likethemeetingofseagullsandthewaveswemeetandcomenear.

Theseagullsflyoff,thewavesrollawayandwedepart.

恰似海鷗與波濤的相遇,我們遇見了,親近了;海鷗飛走,波濤滾滾流開,我們也分離了(注二)。

(注一)在日本,年滿十六歲就能考輕型機車的駕照。

(注二)引自泰戈爾《漂鳥集》第五十四首。

 

【伴我一生】010

才剛踏出公寓門口,南野真希正坐在摩托車上,手裏端著帥氣的全罩式安全帽;瞧見澄走出來,臉上立時露出開心的微笑。

看了那笑容,澄又心跳起來,微紅著臉道:「學長你好。」

「欸,怎麽這麽見外?」南野真希塞了另一頂安全帽給澄。「叫我真希就好。」

「這樣不好啦!再怎麽說,你都是我很尊敬的學長。」澄搖搖頭。「我不好意思直呼你的名字。」

「看不出來你這麽害羞。」南野真希戴上安全帽,掀開前方的防風罩,只露出兩隻眼睛來望著澄,同時用手比比後座。「上車吧!」

澄攀上機車,狐疑問道:「要去哪兒?」

「湘南海岸。」

「湘南?那不是很遠嗎?」

「就是夠遠,才能好好地兜風啊!」南野真希邊說邊發動車子。「要出發羅?」

「嗯。」澄抓住車後的把手,穩住身形。

南野真希轉頭看見澄的舉動,不禁搖頭輕笑,一把抓過澄的手來環在自己腰上,順道叮嚀。「嘿,路途相當長,你還是抱住我安全些。」

擁著結實的腰際,突然間兩人的距離變得好近,澄有些尷尬,卻又有點像小女生初次接觸偶像般,心頭小鹿亂撞起來,還摻著一絲絲興奮。

轟隆隆的嘈雜之中,他們啟程了。

一上公路,晚風變得涼爽,拂到身上很是舒服,心曠神怡,甚至不由自主地哼起歌來。而且貼著南野真希寬闊的背,感覺很有安全感,像是他們即將要去天堂般,無懼且平靜。

搭機車、抱著人的經驗真是頭一遭,澄相當沉醉,他喜愛這種特別的親密感,是過去從未曾體會過的。

倘若是直人,根本無法像這樣和他出來兜風、夜遊。

倘若是直人,最多只能靜靜坐在客廳看書,無法愛去哪兒就去哪兒。

倘若是直人,也不可能給他這種曖昧的安全感。

突然間,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與直人成為好朋友,想不起當初堅持要與直人同住的理由,更無法理解怎麽他會願意為了直人而放下眾多體驗人生樂趣的機會。

直人為什麽那麽重要?

直人為什麽得由他照顧?

不行,不可以這樣想,會傷直人的心。

澄用力搖頭,總感覺這陣子的自己變得很怪;昔日認為理所當然的付出,現在卻全都出現了矛盾……

「到了。」在雜亂無章的思緒中,只有南野真希的聲音最清晰,將澄拉回當下。南野真希停好摩托車,抓著澄的手臂,雀躍地奔向沙灘,迎向黑夜裏的海岸線。

咸咸的海風吹來,自各個毛細孔滲入,帶著大自然的力量令身體漸漸放鬆下來。

「如何?很不錯吧?」南野真希站在海中,伸展雙臂,敞開笑容。「一起下來啊!很舒服的。」

「不了,」澄淡淡地婉拒。「會弄濕的。」

「有什麽關係?來海邊就是要下水才有趣!」

一陣浪花湧來,南野真希笑著向澄撲過來擁住他,兩人在淺灘翻了幾滾,全身被海水濕透,也沾染了泥沙。

耳裏聽見南野真希的笑聲,望向笑開的容顏,澄意外發現原來平時看來成熟穩重的學長也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又成為另一個吸引人的特質。

笑過之後,南野真希翻身躺在沙灘上,閉眼做了個深呼吸。

「每當我心情不好時,就會想來海邊走走,吹吹海風、泡泡冰涼的海水。」海浪再度輕輕拍上沙灘,圍繞在兩人身邊,南野真希發出舒服的輕吟,於海水倒退時開口道:「每當海浪像這樣退去,我就覺得自己的煩惱也被帶走。」

「怎麽學長你也有煩惱嗎?」面對南野真希突然的自我揭露,澄感到訝異。「我以為像你這麽風光,在球場傲視群雄的人,應該不會有煩惱才是。」

「正因為實力太強,才更有壓力、更有煩惱。」南野真希望著天空,帶著微笑。「你也知道的,我很希望能被職業球隊選上,去義大利進修,未來成為國家代表隊。」

聽著南野真希的夢想,與自己幾乎是分分相符,澄會心微笑,道:「我也是從小就希望自己有天能站上世界盃的舞臺,以國家代表隊的身份與各國菁英切磋比較。」

「這麽說,我們目標一致了?」南野真希興奮地叫:「太好了,我終於有伴了!」

「隊上那麽多人,難道沒人與你志氣相投嗎?」

「隊上很多人都只是因為對足球有興趣而加入,真正想以此為業或在這方面精益求精的卻不多,令我覺得有些失落。」南野真希語氣裏有幾分無奈。「即使有,與我的個性也不甚合得來。」

澄靜默地盯著天邊閃亮的星子,未發一語。

「但你就不同。」南野真希撐起身子,由上而下地看著澄。「一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們兩個相同,會是能一起努力與互相支持鼓勵的夥伴。」

承蒙已小有名球的足球隊前輩看得起,澄受寵若驚,同時也期待起兩人共同奮鬥的未來。

如果有學長的提攜,他的夢想一定會實現!

內心卷起雄心壯志,讓澄的情緒也顯得有些高昂。「學長,我們一起努力!」

「嗯。」南野真希點點頭,之後的動作卻令澄感到訝異。

他先是低下頭,慢慢親近澄,近到鼻尖互相輕觸,可感覺到彼此的呼吸,再稍微移近幾許距離,雙唇就要相貼。

然而澄卻沒有閃開,難以置信的是他心裏甚至有絲絲企盼,已先想像起吻的感覺會是如何。

還差咫尺,手機鈴聲自被扔在乾沙灘的背包裏竄出;澄忙起身,連爬帶走地過去接聽。

「喂?」澄先應了聲,而後回頭看向南野真希一眼。「直人嗎?」

「嗯,」直人柔柔的聲音傳來。「我想先睡了,你等會兒自己開門進來。」

「你還好嗎?」澄關心地問。

「我很好,只是有點累。」直人笑了笑。「先這樣了,你慢慢玩。」

說完,直人先收了線;澄看著已掛斷的電話發愣。

「怎麽了?」南野真希問。「是你說的直人嗎?」

澄點點頭,默默地收起手機,先前那濃濃的曖昧氣息已然散去,彷佛從夢境回到現實。

看著沈默的澄,南野真希道。「也許我該找他一起來,畢竟你們是好朋友。」

「不行,」澄無奈地笑。「他那樣子怎麽來?連坐摩托車都有問題。」

不知是錯覺與否,南野真希隱約感受到澄的話裏滲著淡淡的敵意,於是他有意無意地說:「怎麽你聽起來似乎有點嫌棄他?」

被如此一提醒,澄愣在原地,為之語結,臉色變得難看至極。

他,嫌棄從小到大的朋友?

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

日向澄,你何時變為如此無情的人?

一旁的南野真希見情況不對,澄咬著的唇已快出血,他連忙安撫。「呃,我開玩笑的,我知道你沒有嫌棄他,你別這樣。」

「有沒有,我自己最清楚。」澄深吸口氣,撥撥微亂的發絲,背著包包起身。「回去吧!」

歸途,已不若去程時的輕鬆愉快,反而籠罩著無端的凝重與尷尬;澄也不再抱著南野真希,堅持握著後方的手把。

不過是一通電話,竟造成這樣的轉變,南野真希怨在心裏,卻不敢說出口;為了度過難熬的氣氛,連車速都不自覺地加快。

深夜,回到只剩路燈還亮著的公寓前,澄脫下安全帽還給南野真希,禮貌性地微笑。「謝謝你,學長。」

「都說了別這麽客氣。」南野真希頓了頓,略帶懇求地道:「澄,我很希望以後每次練完球都能多一些與你相處的時間,我喜歡與你談話和分享心事的感覺。」

澄有些徬徨,他無法立即答應,因為多少心系著若真要在練完球之後留下與南野真希相處,該叫直人怎麽辦?

於是他沒有回應,轉身想逃進公寓;南野真希倏然抓住他的手,他一回頭,直直對上那雙迷人的眼眸,揪著要他動彈不得。

南野真希凝視他的目光很特別,似水般溫柔,背後卻燃著熊熊的烈火,不斷往他心湖投下灼熱的石子,激起漣漪,也升起溫度,漸漸要沸騰。

這種感覺真的很怪異,前所未有,酸酸甜甜,欣喜中帶點微懼的矛盾。

「學長,很晚了,我要上樓了。」澄縮回手,低頭掩飾發熱的臉,快步沖回公寓裏。

南野真希並未立時離去,他抬起頭,數到公寓九樓,瞪著那扇漆黑的窗戶半晌,心底對澄口中的直人感到有些醋意,忍不住懷疑直人想獨佔澄。

「哼……」他悶悶不樂地拉下安全帽的擋風罩,發動車子離去,一路上都在盤思明天該用什麽方法將澄留下。

回到家的澄,儘管躡手躡腳,不發出丁點聲響地回到房間,心卻怎麽也平靜不下,來來回回全在惦著南野真希的身影與聲音。老實說,他還是有些希望能待在學長身邊。

這樣的眷念與狂想是怎麽回事?

莫非,真是愛情在悄悄來臨?

 

【伴我一生】011

清晨,窗外的鳥兒吱啁將直人從箱根的小村落裏喚回東京;睜眼凝望米色的天花板與玻璃窗外的大樓,直人才明白原來剛才的一切只是場夢。

他夢見自己回到家鄉。

在夢裏,他不需輪椅為伴就能暢行無阻,與澄手牽著手跑過田間的小路,踩進冰涼的淺溪裏嬉戲,還能在日落之時爬到果樹上去摘取已成熟的果實……

很美很美的夢,僅管這不是第一次夢到自己能夠站立,他依舊感動得痛哭流涕;就連夢境淡出後,臉頰上仍懸著乾涸的淚痕。

可以的話,他並不希望醒來,因為醒來後就得接受他癱瘓的事實。

殘酷的人生告訴他,他的雙腳這輩子都不可能站得起來,連動一動都有困難,想走幾步路根本是天方夜譚,更遑論是像在夢裏那樣任意馳騁了。

無奈地球在轉,世界在動,太陽終究會從地平線升起,全新的一天總會到來。

他,還是得睜開雙眼,面對世界,面對自己的人生。

「嘿,你怎麽了?」澄低低的聲音自房間門口傳來,他面帶擔憂地走到床邊望著直人。「為什麽哭?」

「沒什麽……」直人尷尬地別過頭,用手輕拭淚跡。「只是做了些無稽的夢而已。」

「你又夢見你能站起來走動奔跑了?」澄微微地皺了皺眉,跟著歎了口氣,蘊著無限的無奈與惋惜。

直人點點頭,將手臂往眼睛上一擱,隱微表現出不願意醒來、不想看清事實的心情。

「別這樣,」澄拿開直人的手,溫柔地安慰。「就算你無法靠雙腳行動,並不代表你就不能過得很好啊!」

「對不起……明明都已經這樣過了十多年,我依然有不習慣與不想接受的時候。」直人一陣鼻酸,昨日送澄離開家門的千愁萬緒湧上心頭,眼眶竟就這樣紅了;他努力地忍住,不想脆弱地落淚,但還是嘗試著將自己的感受說出。「以前從沒如此強烈過,但昨晚等你好久沒回來,真有種擔心你再也不回來的念頭,很怕你會不會從此離我遠去,不想再與我一起共同生活……」

澄回憶昨晚直人打來的電話,如今細想,當時直人的聲音聽來確實怪怪的,只是當下他說不出是哪兒怪,加上南野真希不斷在旁邊盯著他,讓他無法分太多心思去忖度直人的事。

聽起來,直人似乎很害怕他一去不回。

是害怕他途中發生危險,還是害怕他投入南野真希的懷抱?

澄的心裏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一方面卻又覺得後者的發生機率應是大大的不可能;或許直人只是一時寂寞,所以想得過多罷了!

「傻瓜,我會回來的。」澄摸摸直人的額頭。「抱歉昨天玩得有點晚,讓你等門等不到人。」

「不,我並無意怪你。」直人撐起身子,繼續問:「你們玩得還愉快嗎?」

玩得愉快嗎?澄腦海裏立時浮現南野真希與自己在沙灘上親吻未遂的景象,兩頰感覺紅熱,心跳不自覺加速,甚至有些不敢直視直人,怕被看出端倪。

很怪,明明他對南野真希萌生出超越友誼的感覺,以他和直人無話不說的交情,理當會想說給直人聽才是,但他卻有些猶豫,似乎不是那麽想直人知道。

畢竟讓他動情的對象是個男的,是個同性,依社會的眼光來看,這應該是不被允許的愛情,叫他如何說得出口?當然,這不過是其中一部份因素,真正重要的,是他總覺得直人如果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至於為什麽他會有這種感覺?老實說,他也不明白。

但反正他也還不是很確定這股情感的真假,不說也罷。

「怎麽了?」直人察覺澄的沈默。「突然不說話了?發生什麽事嗎?」

「不,沒發生什麽事。」澄連忙搖搖頭,露出掩飾慌張的笑容。「我和南野學長處得很好,去散散步、聊聊天而已。」

「哦。」直人漫不經心地回應,朝時鐘瞄了一眼,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你先出去吧,謝謝你關心我。我要換制服了,免得等一下上學來不及。」

「我幫你換吧!」澄站至衣櫃拿下吊在上頭的制服。「你先坐起來。」

直人聽話地起身坐在床緣,卻是開口道:「不用了,我自己換就好。」

「讓我幫你,不然真的會來不及。」澄故意指著時鐘拿上學當藉口,但其實他心裏明白自己多少是想為昨天晚上的事做些彌補,所以想對直人好一點。

「真的不用啦!」直人紅著臉,依然想拒絕。「我又不是第一次換衣服,靠自己也能很快換好,你別管我,去穿你的吧!」

「別這麽害羞嘛!」

看見直人臉紅,澄不禁想趁機作弄一下,於是撲上去強硬地將直人穿來當睡衣的T恤由下往上拉;直人被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手足無措地掙扎。無奈當慣了書生的直人沒有澄的運動員體格與靈活,衣服自然是被脫了去,上半身赤裸地被壓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直人有些驚慌地望著澄,被制伏的感覺並不舒服。

但澄當然不曉得直人的感覺,他只知道被自己壓在底下的身體很溫熱,而眼前的臉龐斯文得有些清秀。

平時已看慣了這張臉,卻從未注意過那雙藏在眼鏡底下的眼睛有多美,潤澤得閃爍著晶瑩,眸光靈活流轉,緊緊抓住他的心。高挺的鼻樑下則是紅嫩的嘴唇--澄腦海裏忽然又浮現昨晚與南野真希近距離接觸的畫面,不自覺地漸漸低頭,鼻尖碰著了直人的鼻尖,感受直人呼出的溫熱氣息;他未曾止住下降的勢子,直到兩人的唇互相接觸……

「澄?」直人發出驚異的聲音,雖然他一直偷偷喜歡澄,雖然他不敢否認當下心裏曾閃過莫名的竊喜與期待,理智卻還是逼他先阻止一切發展下去。「你要做什麽?」

在直人的問句當中,澄猛然回神,忙放開直人;抬起頭,望著衣衫不整的直人,突地覺得自己好像是頭想逞獸行的野獸似地。

「對、對不起!」澄紅著臉低頭道:「我只是開玩笑的而已,不是要對你做什麽,你別想歪了……」

「沒關係……」直人拿過澄擰在手裏的制服,兀自穿上,忽略心中若有似無的失落,嘴上反而安慰著澄。「我知道你是開玩笑的,沒有其他意思。」

澄盯著直人將衣扣一顆顆扣上,有點不舍,卻又有點羞愧。

直人穿好制服後,又請澄替他拿過長褲;澄沈默地拿來,直人則在接過長褲後道:「我自個兒來就好,你快去換衣服吧!」

「嗯……」澄有點失神地點點頭,僵硬地走到房門口後又呆在原處半晌,突地轉過頭來看著用手抬起腳來穿過褲管的直人,像是想說些什麽,卻又猶豫著,卻言又止了好幾回,才終於克服障礙似地出聲說:「直人,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來了東京之後,我們之間好像起了些變化,有些什麽已變得不同了……」

直人愣了愣,沒料到澄會說出這樣的話,但他仍咽著口水裝傻。「有什麽不同嗎?」

澄皺著眉,對自己做表情似地搖著頭。「一時間說不上來,但就是不太一樣……」

直人露出笑容,聳聳肩膀。「你多心了吧!」

「是嗎?」澄像是還不太相信,咬著唇思考。

「喂,」直人叉著腰,瞪著澄。「你快去換衣服,否則要遲到了!」

抬出上學遲到的理由,澄立時乖乖地噤聲離開;直人穿好長褲後,將自己移到輪椅上去,再去浴室洗臉刷牙。

打理完畢,直人來到房間門口,瞥見澄正在房裏換衣服,小麥色的肌肉在一舉一動之間變換著優美的線條,頗具男性特有的韻味。

剛才,就只差那麽一點,他就要與從小長大的同性朋友接吻了;訝異中帶著點驚慌與喜悅,可說是五味雜陳。

因為他明知道澄只是把他當朋友而已,哪天遇上合適的女孩,澄就會成為別人的男朋友、未婚夫、丈夫。

他們也長大了,對性好奇是自然的事,或許澄不過是一時失控吧!

但是真的有那麽一瞬間,他希望澄能與自己繼續親熱下去。

想到此,直人大力地搖搖頭,心底暗罵自己好像個色胚子,竟利用澄的身體幻想一些曖昧畫面。

然而這也讓他警覺到,搞不好他對澄的感情已逾越「暗戀」的成份,不再只是單純的喜歡,而是有了想更進一步的欲望……

 

【伴我一生】012

春季的風裏總是摻著淡淡花草香,老師認真地在黑板上寫重點,澄卻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滿腦子想的都是昨夜在海邊與南野真希的親膩舉動。

說不上來為什麽明明兩個人都是男生,他會萌生明顯的悸動;雖然從小到大都與男孩子混在一起,卻從沒想過會對另一個男孩有好感。

今天早上也是,看見直人的身體之後,他竟忍不住想親吻,還在腦海裏浮現種種幻想。

真是糟糕,要是直人知道他對同性有興趣,不曉得會不會不敢再與他同住。

怎麽辦呢?不如……去找南野真希商量商量好了!

恍恍惚惚地撐到下課鍾響,未等直人開口說想做些什麽,澄已兩步並做一步地離開教室,前往二年級的教室想找南野真希。

來到二年級的教室大樓,正想踏上樓梯,卻聽見樓梯後方的空間傳來爭吵的聲音,澄好奇地探頭一看,赫然看見是南野真希與一名女同學在談話。

女孩的情緒相當激動,正低聲嚷嚷:「你太過份,做了那種事竟然不告訴我,還讓我與你交往這麽久!什麽都給你了才發現事實真相,叫我怎麽受得了?」

南野真希的表情有些無措,雙手放在女孩肩上,試圖安撫她。「不是不想告訴你,而是我覺得那已經是過去,沒有必要再提起。」

「那種事,就算過去了也不能不提起!」女孩晃動肩膀甩開南野真希的手。「你太自私了!」

「明美,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瞞你,實在是……」

「夠了,別再找藉口,我已經無法相信你了!你再也別來找我!」女孩重重地甩了南野真希一巴掌,聲音響得令澄的耳朵還嗡嗡鳴了好一陣子。之後女孩跺著腳步奔離,澄忙退了退身子,怕被她瞧見。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

澄突然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不該看的事,尤其當南野真希捂著半側臉頰走出樓梯後的小空間,與他打了正面時的驚訝表情,更令他感到尷尬不已。

幸好南野真希並沒有責備他,只輕輕地皺了皺眉,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呃……」澄尚未自尷尬中回恢復,講起話來結結巴巴。「我……我有些事想找你……」

「什麽事?」

「這個……這個……」盯著南野真希沮喪的臉,澄愈發感到現在不是與他討論事情的好時機,於是他咽下原本想說的話,改口道:「沒什麽事,我還是先不打擾你,你休息吧!」

說完,澄轉身想跑,南野真希卻一把抓住他,發出請求。「別走,陪陪我。」

「咦?」

「陪我去陽臺上坐坐。」

「可是,還要上課……」

「偶而蹺幾堂課又沒關係。」南野真希歎了口氣,既疲憊又失望。「還是你不想陪我?」

沒想到平時意氣風發的學長竟也有如此落魄的一面,澄有些不忍,只好答應陪他至教室頂樓陽臺上吹吹風、曬曬太陽。

天空很藍,幾縷淡淡的白雲懸浮點綴,偶有成群或零散的鳥兒飛過,夾雜著東京特有的烏鴉叫聲,閒逸的氛圍灑落陽臺,卻融化不了南野真希的低落。

他們選了水塔背面的陰影處坐下,南野真希瞪著自己的手指發呆,澄則靜靜地陪在一旁,因為他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麽。

南野真希深深吸口氣,閉起眼呼氣,打破沈默地道:「你剛才都看見了?在樓梯後的事。」

「嗯。」澄老實地點點頭。

「她叫明美,是我的女朋友。」南野真希天外飛來一筆解釋,令毫無防備的澄聽得瞪大雙眼,腦袋裏冒出來的念頭是如果學長已經有女朋友,何以昨晚還對他做出那麽親密的動作?

「正確的說,應該是前女友。」南野真希附注地道:「她前幾天就跟我鬧分手,今天總算是真的破裂無救了。」

「好好的為什麽要分手呢?」

南野真希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抓抓頭髮,樣子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曉得她是從哪里得知我過去的事,所以生氣了。」

「過去的事?」

「哎呀……」南野真希紅了臉,更加害羞。「希望你不會介意,我以前曾經和男生交往過。她知道這件事之後大發雷霆,說我欺騙她的感情,同性戀怎麽能再與女生交往?我說因為我是雙性戀……結果她反而更生氣,嚷著要與我分手。」

突如其來的出櫃令澄聽得一愣一愣,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只能勉強擠出一句毫無意義的問句。「學長,你……你也喜歡過男生?」

南野真希立時豎起耳朵。「也?什麽意思?莫非你也對男生有興趣?」

澄揮揮手,很想否認,但他按耐不住心裏真正的感覺,反而變得說不出話來。南野真希看在眼裏,明瞭在心裏,於是淡淡一笑,望著遠方道:「男生喜歡男生又沒什麽不好,老實承認反而比一直隱瞞會舒坦的多。只是……我對明美是真的喜歡,和她在一起時,從來沒想過會走到分手這一步,還以為會一輩子走下去。」

「學長,你別難過,也許她是一時氣憤,隔段時間後說不定就會再找你重修舊好。」澄說著連自己也不相信的安慰話。

南野真希歎了口氣,沮喪到極點,連聲音都失去精神。「澄,下午練完球後也陪陪我,這種時候我不想孤伶伶自己一個人度過,好嗎?」

已經是下午最後一節課了!

直人轉著原子筆,凝視身邊原屬於澄的座位,空了許久,真不明白澄哪兒去了!而且走的時候連一句話都沒說,難道不曉得他會擔心嗎?

雖然有手機,但澄的手機留在書包裏根本沒帶走,叫他從何找起?

愈想愈覺得心情不好,忽然感到自己與澄的距離好遠好遠,令原本已逐漸下沉的心墜進穀底,拉都拉不回來。

當!

下課鍾敲響,老師交待了作業後便離開,同學們開始收拾書包,奈奈子跑到直人旁邊,好奇地問:「直人,澄是怎麽了?幾乎蹺了一整天的課!」

「我不曉得。」直人儘量讓自己保持微笑,頭一次有這種掌握不住澄的感覺。

「真是奇怪……」

奈奈子還在思考,只見澄冷不防莽莽撞撞地沖進教室,沖到座位拎起直人剛替他整理好的書包,一付又準備離去的模樣。

見到澄臉上掛著笑,直人難免心生不悅,沉著聲音問:「你到哪兒去了?怎麽說都不說一聲?」

「只是去陪陪南野學長罷了。」澄攤開雙手。「他和女朋友分手,心情不好。」

「那現在呢?你又要去哪?」

「放學了,我要練球啊!」澄興高采烈地說著,全然沒注意到直人眼裏的落寞。

直人拿下眼鏡,低頭擦拭,有意藉此掩飾他內心的淡淡哀愁,同時平靜地道:「書包放著就好,我等會兒去找你時再幫你一起帶過去。」

「不用了,」澄很直爽地揮著手。「我今天練完球後會和南野真希學長去看電影,他希望我能再多陪陪他。」

「你的意思是……」直人忍住已開始悶痛的胸口,堅強地道:「我們今天不會一起回家?」

「呃……」澄怔了半響,遲疑起來--他只顧著想到能和南野真希多些獨處的時間,卻忽略身邊還有個直人需要他的照顧與幫忙。可是也總不能叫他為了直人而什麽事都不能做啊!怎麽辦才好?兩難的抉擇真會叫人想到腦袋發燒。

焦慮不安的當兒,正好瞧見站在直人後方的奈奈子。

對!請奈奈子幫忙好了!

一找到資源,澄手舞足蹈起來,摩擦著手掌問:「奈奈子,你接下來有事嗎?」

奈奈子不疑有他,坦誠地回答:「沒有。」

「那能不能麻煩你陪直人回家?我怕他一個人會有危險。」

「哦,沒問題!」奈奈子爽朗地朝自己豎起大拇指。「我一定會護送他平安到家的!」

「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澄開心地背起書包,作勢欲離。「再見羅!」

奈奈子大聲地道別與揮手。「拜拜!」

目送澄連跑帶跳的身影,中途還歡天喜地地躍起拍打教室的門牌,明顯拋下沉重包袱似地輕鬆愉快。對直人來講,被當成皮球丟來拋去的感受本就不舒服,如今不但覺得自己的心掉到穀底,還被土給無情掩埋,不見天日,絕望得泣血。

晨時的曖昧原來僅是曇花一現,不具有也不象徵任何意義。

這是直人頭一次深深體會到,原來自己對澄來講是如此累贅。

 

【伴我一生】013

不想,也不可以自艾自憐。

直人不斷提醒自己,千萬別讓這種情形發生,他想堅強,他拒絕當個脆弱的可憐蟲。雖然他身殘,心卻沒有殘,寧可當一座穩重硬朗的山峰,也不要當個嬌柔無助的花朵,更不想隨隨便便就被世界打敗。

雙手緊抓著書包,透過連續的深呼吸,直人漸漸冷靜下來,讓腦袋從一片空白回歸到往常的冷靜與鎮定。

已經離開校園了。

奈奈子推著輪椅,沒說過話打擾直人,因為她看出直人正處於思緒紛擾的狀態。此時此刻去關心,只會成為一種打擾,讓直人的情況更糟;倒不如靜靜地陪伴,等直人整理好了,總是會自己開口的。

果然,當直人心情恢復平靜後,他趁等待一個紅綠燈的空檔說:「奈奈子,謝謝你,送我到這裏就好了。」

「那怎麽行?」奈奈子一口否決。「我答應澄要送你回家的。」

「其實我是可以自己回家的,澄太緊張了。」

「不行不行,答應的事就得做到。」奈奈子態度相當堅定。「這樣吧,反正還沒吃晚餐,我們就順路去巨蛋吃頓飯如何?」

「讓你為我耽擱回家的時間,我過意不去。」

「放心,我們家沒有門禁時間。」奈奈子興致勃勃地推著直人過馬路,往巨蛋的方向前進。「巨蛋那兒有間賣拉麵的店很好吃,就在GINDACO隔壁,我們還可以賣章魚燒來當配菜或點心。」

聽了聽奈奈子的介紹,直人的肚子唱起空城計來,餓得很。

想想,反正回到家之後他也不知該吃什麽當晚餐,不如就聽奈奈子的建議一起去吃飯吧!有人陪的感覺,或許能暫時消解他內心深處那種被澄拋下的感覺。

若有似無,洗不去又丟不掉,還不如轉移注意力,過過沒有澄在身邊的生活。

畢竟總有一天他是要習慣的。

澄雀躍地奔至操場,奔跑的勢子未緩,已歡喜地向草皮上的南野真希大肆揮手,熱情地打招呼。

對於南野真希在情場失意中所提出的要求,澄壓根兒沒想過要拒絕,一把答應下來,心裏只惦著能與心儀的人多些時間相處、多些機會瞭解,直人的事早就被推擠到腦袋裏不起眼到被忽略的角落。

就算是今天早上發生在直人床上的事,也已被忘得一乾二淨,丁點記憶、影像都沒留下,一切像沒發生過似地稀鬆平常。

「嗨!」南野真希的反應倒沒特別熱烈,帶著慣有的微笑與一路沖到他跟前的澄寒喧。

「學長,我今天練完球後可以留下來!」澄像在述說戰績似地,先自我報告起來。「我可以陪你去散心!」

南野真希笑著點頭,問:「那你的直人呢?今天不會來找你一起回家?」

「不會!」澄拍著胸膛掛保證。「他已經回家了!」

南野真希突然皺了皺眉。「他是個殘障人士,你讓他自己回家不會危險嗎?」

「放心!」聽見南野真希竟然關心起直人的事,澄對他的好感又多了一層。「我請朋友陪他一同回去,應該不會有事的。」

「哦,很好。」南野真希露出安心的表情,拍拍澄的肩膀。「練完球後,買啤酒去我家喝吧!」

「嗯!」

晚膳時刻的巨蛋熱鬧滾滾,著名的章魚燒店外大排長龍,食物的香味四處彌漫,誘動每個人的食欲。

奈奈子端著船型的紙盒向在露天餐桌旁等待的直人走來,將裝滿章魚燒的小船放到桌上,遞了只竹簽給直人後,她兀自坐下,不客氣地開始享用食物。

頭一次與家人以外的異性同桌用餐,還是一對一,直人反而有些靦覥,只叉了一顆章魚燒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啃,免得自己不經意地吃太多,損了奈奈子的權益。

「別客氣嘛!」奈奈子察覺直人的意圖,忍不住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想吃就吃,你也肚子餓了吧!」

「嗯……嗯……」面對奈奈子直爽的個性,直人漸漸感到自在許多,向她笑了笑,然後一次叉起兩顆章魚燒,大口大口地咬,同時配著冰抹茶牛奶。

「這樣才對嘛!」奈奈子哈哈大笑起來,學直人一次叉了兩顆章魚燒,張開嘴正要咬下時,突然像看見什麽似地,怔怔地望著前方,章魚燒則在她嘴邊慶倖沒被咬得四分五裂。

直人本還埋頭吃著另外加點的醬油叉燒拉麵,是奈奈子的笑聲突然嘎止而引起他的注意。抬頭瞧見奈奈子訝異的表情與僵在半空中的動作,直人疑惑地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巨蛋裏人來人往,有些分不清楚奈奈子是在看誰,但仔細分辨,會發現有一對男女站在遠遠的手扶梯上,有說有笑地聊天,而奈奈子的視線似乎是隨著他們移動。

「怎麽了?」直人的視線仍盯著那對男女。「你認識他們?」

「那是我男朋友。」奈奈子異常冷靜地冒出這句話,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直人先是瞪大雙眼,忙著想安撫。「呃,會不會只是他的普通朋友,不見得是在交往呢?」

「普通朋友會手牽著手嗎?」奈奈子瞄了直人一眼,而後一口將偌大的章魚燒全吞進嘴裏,顯然有些慍怒,拿著竹簽的手還微微發抖。

「這……」直人再度望過去,見到那對男女果真牽著手,男孩還搭著女孩的肩膀,低頭吻了她一下,女孩則捶了男孩子的胸膛以示矜持與羞澀,兩人狀甚親膩,究竟是何關係?再明顯不過。

不過是來吃頓飯罷了,誰能想到會撞見這樣的情景?

直人倍感尷尬,頓生離開現場的念頭,但看奈奈子雖一臉倔強,眼裏卻早已淚花亂轉,叫人於心不忍。

世間的感情為何總是如此?

有人渴望被愛,卻尋不到所愛,或愛的人不愛他。

有人已有寄託,卻不甘從一而終,暗地裏往四處伸展觸角,拈花惹草。

多的是事與願違啊!

「奈奈子,我們離開這兒吧!」基於朋友的立場,直人疼惜地摸摸奈奈子的頭。

奈奈子默默接受直人的安慰,放下竹簽,將剩餘的食物打包好放進袋裏;起身,推著直人遠離這片傷心地。

他們倆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買了票進後樂園裏。

不是想去玩或瘋狂,純粹是想暫時待在人多的地方,會否別人的歡樂能傳染給他們,試圖減輕心裏的空洞感。

後樂園裏無論是滿場跑跳的孩童,在旁觀看的父母,或是手牽手親密約會的情侶,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歡欣,濃濃的幸福滿溢在五彩繽紛的遊樂園裏;叮叮咚咚的音樂聲與遊樂器材的聲響在耳邊繚繞,彷佛真能沖淡感傷。

沈默地待了半晌,奈奈子突然開口。「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

「嗯。」直人輕輕頷首,等待奈奈子繼續說下去。

「我們在國中時就認識了,交往一年多。」奈奈子捏著手指,循循道出。「我很重視他,為了經營與他的感情,我費了許多心血,沒想到終究還是不行……」

「環境在變,人在變,感情自然也不會恒常不變。」

「是啊,我居然現在才發覺這個道理。」奈奈子自嘲地笑。「之前還傻傻地以為遇到真愛呢!」

「我原本也是如此以為。」直人望著載滿人,緩緩上升的自由落體,他停頓著等自由落體迅速降下,人們緊張又興奮的尖叫散去之後,才又接續地道:「但我們都錯了,我們……都被拋下了。」

「我們都被拋下了。」奈奈子歎著氣,搖搖頭。「我覺得自己好像枯掉的樹葉一樣,跌到哪兒都不會有人注意;風來,只能無助地被吹走。」

直人沒有回答,心湖被哀愁渲染。

奈奈子形容得很貼切,當澄歡喜連天地離開教室時,他也是有種「被遺棄」的感覺。雖說澄原本就沒義務二十四小時陪在他身邊,但那種感覺卻強烈得他無法去壓抑。

因為他追不上澄。

直人抓緊自己廢物般的大腿,好恨好恨。

沈默又籠罩下來,奈奈子已有些厭倦看著成雙成對的小倆口來來往往,再看看手腕上的表,已是八點多,於是她忍不住提議想離開。

「也好。」直人附議地點頭,其實他也想走了,想回到寧靜獨處的地方。

奈奈子推著直人走出後樂園大門,見到馬路上「行人可通行」的燈號正好亮起,便快步通過斑馬線。

未料行至一半,竟有輛硬闖紅燈的車子飛馳而來,路旁的女學生發出尖叫;奈奈子反應算快,忙拉著輪椅後退,但對方車速實在太快,且酒駕似地歪斜而行,車尾掃到輪椅左側突出的踏腳板,勾得一偏,直人連人帶輪椅都撲倒在地,而奈奈子也失去重心,摔得暈昡。

「快,快叫救護車!」幾名好心的路人圍上來幫忙,但直人和奈奈子都因過度驚嚇與撞擊而有些神智不清。

只知道,身上的痛,竟然還是比不過心上的痛……

 

【伴我一生】014

「嗶嗶--!」

哨聲響起,球場上的球員漸漸放慢奔跑的速度,轉為步行。

澄雙手叉在腰間,汗水隨急促的呼吸滑落。夕陽已屆西沉,將天邊映得橘紅,暗示練球時間已近尾聲,他習慣性地抬頭往操場邊看去。

空空的,較遠處的教室大樓一覽無遺。

對哦!直人應該已經回家了。

澄對自己笑了笑,差點忘了是他叫直人先回去的,怎麽還在期待直人會出現呢?

「嘿,你在看什麽?」健次遞來毛巾,同時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出驚疑的聲音。「咦?你那位坐輪椅的朋友今天怎麽沒有來?他不是都會來等你回家嗎?」

「我叫他別等我,先回去。」

「為什麽?」

「因為今天我們要去約會啊!」躡手躡腳走來的南野真希忽然插嘴。

「約會?」健次瞪大眼,把南野真希的話給當真,難以置信地望著澄。「你……什麽時候和學長在一起的啊?」

「嘿嘿,」澄順著臨時劇本演下去,笑得樂不可支。「其實我們很早就在一起羅!是你太遲鈍,所以才沒發覺。」

健次給一搭一唱的兩人弄得說不出話來,咬著唇,一付「不會吧?」的表情。

「我說健次啊,你未免太單純了。」國夫走過來,從呆愣在原地的健次手上抽取一條毛巾,邊擦邊笑。「他們倆合起來唬你的,你真相信啊?」

「咦?咦?」健次有點分不清楚誰的話是真、誰的話是假,臉上急得紅通通的,既有趣、又可愛。

澄忍不住捏了他的臉一把,爽朗地笑道:「騙你的啦!你的反應太好玩,讓我們不自覺地想逗你。」

南野真希與國夫跟著澄大笑,惹得健次忍不住也笑出聲;其他隊友紛紛湊近來探頭探腦地想知道發生什麽事,但哨聲又響起,教練揮手要所有隊員集合,講解起各種隊形的優點與缺點。

聽說明時,南野真希特地坐到澄旁邊,像是親密好友,又像是有些依賴似地靠在他身上,玩著他頸後因剃短而有些刺刺的發根。

感受著南野真希的觸碰,澄低頭看看心湖,戀愛的芽自湖中萌發,逐漸茁莊。

或許不久的未來,就能看到它開花也說不定。

晚間八時許,澄置身於南野真希家裏,只有三坪左右的小房間裏不失五臟俱全,床、茶几、電視、衣櫃、書架等等,該有的都有。

由於房間裏鋪滿榻榻米,因此兩人都席地而坐,茶几與榻榻米上擺著喝完或才剛打開的啤酒,還有一些零食與簡單的下酒菜。

「你看!」南野真希喝得雙頰已泛紅,有好幾分醉意;他自書架抱下許多本相簿,翻開,全是他和女朋友的照片。

澄細看,發現相片裏的女主角正是今天在樓梯口後方與學長吵架的女同學。

南野真希大口地吃著洋芋片,指著相本,以忿忿不平的語氣道:「我和她交往好久了,去了很多地方玩,我那麽疼她,她卻因為我曾經喜歡過男生而離開我!」

澄翻閱著照片,無論背景是什麽,南野真希與女孩總是帶著幸福的笑容,很讓人羡慕。

曾經感情深濃,如今卻分開,無怪乎南野真希會這麽難過。

「學長,你看開點。」澄儘量不去吃女孩的醋,讓自己先以朋友的立場待在南野真希身邊。

「看開點?也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嘛!對吧?」南野真希拿起啤酒,連灌好幾口,而後出神地瞪著天花板,頹喪得讓人完全看不出他是今天在球場上耀眼揮汗的球星。

或許不應該這麽想,但澄仍不免覺得自己有幸看見學長脆弱的一面,象徵他在學長內心的地位是很特殊的。

儘管這樣好像很壞,澄還是忍不住告訴自己,若能趁這時接近與安慰學長,將有助他們之間的進展也說不定。

「學長,」澄拍拍南野真希。「你們分手,實在是個遺憾,但並不代表你是個失敗的人,我相信你一定會遇上更好的人。」

「我遇上明美時,以為她是最好的了。」南野真希不住歎氣,索性爬到床上躺下,將頭埋在枕頭裏,肩膀微微顫動,像是在哭泣。

唉,問世間情為何物?平常英姿煥發的學長遇到感情,也從硬漢淪為愛哭鬼,縮著身子無聲地哭,讓在身旁看的人更是難受。

「學長,你別這樣。」澄摸著南野真希的頭,哄小孩子般地輕聲細語。「沒事的,還有我在啊!」

南野真希抬起頭,泛紅的頰上沾染憂傷的淚,濕透澄的心坎,悲涼得鼻酸。澄忍不住用手拭去懸在南野真希眼角的晶瑩珠兒,搜索枯腸卻不知此時該說些什麽才好。

「我真的很愛她,我們還約定要手牽手永遠不放開,要白頭偕老,沒想到她卻先轉身離去,叫我怎麽辦嘛!」南野真希像無措的男孩,撲進澄的懷裏放聲大哭,揉疼了澄的心,令他生起想守候與陪伴的念頭。

「學長,你還有我啊!」澄擁住南野真希,不斷在他額上輕吻。「我會陪著你,不會離你而去的。」

「你騙人,你只是在安慰我而已。」南野真希掙脫澄的擁抱,伸手拿了桌上的啤酒罐來一口氣飲盡,然後將空罐子往牆壁扔過去,撞擊出他內心的忿恨與不甘。而後他倒回床上,以兩手將臉掩起,像是不願被看見他的臉似地。

澄望著他,對眼前的情景有些似曾相識之感。

早上直人也是像這樣把臉遮著不讓他看見,都是為了掩飾淚水,故作堅強,殊不知反而更惹人憐愛。

也因此,澄悄悄起身上床,緊緊抱住流露出脆弱的英雄,拉開他的手,在沾著熱淚的唇上印了吻,深深地進襲,溫柔地征服。

南野真希沒有抗拒,或者說對他來講,當下需要的就是親密的撫慰,會讓他感覺不孤單,曉得即使女朋友與他分手,也不代表他一文不值--至少還有個人願意擁抱他,給予溫暖和愛。

這樣的溫暖再發展下去,漸漸轉化為肢體上的接觸,點燃欲望的能量。

性,是一種本能,也是情緒低落時的治療劑,會讓人暫時地遺忘苦痛,沉醉於歡愉。

澄與南野真希就在本能的催化下開始探索彼此的身體,澄基於愛慕,南野真希基於想拋開憂愁,各有各的目的,做的卻是同樣的事。

正難分難舍之際,澄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別接……」南野真希咬著唇,不希望澄的愛撫離他而去。「別讓那個叫直人的又打斷我們……」

話說,澄原本是有意忽略鈴聲的,因為他也已陷入欲望的漩渦,只顧著想滿足性的渴求;然而南野真希提到了「直人」,反而令他猶如大夢初醒,回歸現實,擔心真是直人有事想找他。

「不行,我得接電話。」澄冷靜地推開南野真希,拉過包包來翻出手機,卻發現是他不認識的來電顯示。

南野真希不死心,又靠上來磨蹭,澄一邊避開他,一邊接起電話。「喂?我是日向,請問您是?」

「日向先生您好,這兒是文京區區立醫院,請問您是藤井直人的家屬嗎?」

一聽到是醫院打來,又講到直人的名字,澄馬上緊張起來。「我是直人的朋友,他怎麽了嗎?發生什麽事?」

「他在十字路口被車撞上,傷勢雖然不重,神智也很清醒,但仍然需要住院觀察幾天。由於他自稱才剛到東京不久,所以我們問他在這兒有沒有熟人能來幫忙照顧,他給了我們您的姓名與電話。您方便過來一趟嗎?」

「當然可以!」澄不假思索地道:「我馬上過去!」

 

【伴我一生】015

位於東京市區的文京醫院其實是奈奈子的祖父所創立,現在則由奈奈子的父親接管,這晚聽見自己的女兒與同學被救護車送來急診室,驚得心神不寧,立時前去檢查;幸而傷勢並無大礙,僅有些輕微的擦傷,包紮包紮就沒事。

「傷口已經都處理好,今晚就在這兒好好休息,明早等檢查報告出來,確定沒問題後就能離開了。」奈奈子的父親雪村隆史推著鼻樑上的金絲眼鏡對躺在病床上的直人道。

「謝謝您,伯父。」直人微笑地點點頭。「真是抱歉,連累了奈奈子,害她陪我一起受傷。」

「傻孩子,快別這麽說。」雪村隆史拍拍直人的肩膀。「平安最重要。」

「就是啊!」唇邊貼著OK繃的奈奈子湊過來附和。「看到你被車子撞飛出去時,我嚇得魂差點也跟著飛走。」

直人抓著頭,有點不好意思。「那車子沒撞到我,只是掃到輪椅的一部份,但它的速度實在太快,讓輪椅偏了方向,我一時驚嚇亂動,就倒了下去。」

「反正不管怎麽說,都是那輛闖紅燈的車不對,我已經報警處理了。」奈奈子喝起從醫院走廊的飲料販賣機買來的果汁,已從慌亂中恢復冷靜。

「對了,藤井同學。」雪村隆史望著直人的腿問:「你的腿……發生了什麽事嗎?」

「聽家人說是剛學會爬時,傻呼呼地從樓梯上滾下去,結果扯斷了脊椎。」直人點點頭。「當時醫生說命能撿回來已是神跡,但腳是真的葬送掉,一輩子得靠輪椅代步。」

「唉,真是不幸,像你這麽一位大好青年……」雪村隆史搖頭輕歎,眼神裏充滿憐憫與遺憾。

「您別為我擔心,我的生活品質一直很不錯。」直人淡淡地笑。「幸得有位朋友無怨無悔地照顧我,而我也總是告訴自己不能因為無法走動而放棄人生。既來之,則安之,與其縮在陰暗角落裏怨天尤人,不如試試在短短一趟生命旅途中能探索到多少新奇、體驗到多少快樂、把握住多少幸福,儘量放手去做。」

雪村隆史像是為直人的話而感動,眼裏微泛淚光;但他推了推鏡架,保持鎮定地道:「你的想法很正向,有機會應該邀你到我們醫院的複健病房和那些脊髓損傷的患者們分享經驗。」

「不不不,我覺得你應該要寫書!」奈奈子莫名地興奮。「這樣才能宣傳出去,讓更多人知道你的體驗!」

「呃,寫書?」直人尷尬地不知如何應對奈奈子的熱情,當他手足無措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來到附近;碰地一聲,病房門被推開,面無血色的澄猛衝而入。

「直人!」澄的呼喚裏帶著些許酸澀的鼻音,他急急地走到床邊,一把握住直人的手,看見直人臉上的擦傷與額上的紗布塊,不禁難過得眼眶泛淚。「你沒事吧?」

「我沒事。」對於澄的出現,直人有些欣喜,尤其澄的反應顯然非常關心他;只可惜這樣的欣喜在當他看見南野真希也走入病房後,便煙消雲散。

事實再明白不過,澄一直都與南野真希在一起;尤其南野真希擺了張臭臉出來,甚是不悅,不難想像可能有什麽好事被打斷,才會如此氣憤。

澄背對著南野真希,自然看不到南野真希給直人的臉色有多難看,他只顧著摸摸直人的頭,自責地道:「對不起,要是我沒有丟下你離開就好了。」

「別這麽說,會發生的事就是會發生。」直人望向南野真希。「抱歉,破壞你們的興致,還讓你們大老遠跑到醫院來。」

「說這什麽話?」澄在直人床邊坐下,瞅著他。「聽到你出事,我嚇得魂差點飛走,哪有不來的道理?」

南野真希倒不出聲,只雙手交叉胸前,悶悶地倚著門旁的牆而站。

「你就是藤井同學的朋友嗎?」雪村隆史向澄伸出手。「你好,我是雪村醫師,奈奈子受你們照顧了,我常聽她提起你們倆。」

「呃,伯父您好!」意外在此遇見奈奈子的父親,澄有些訝異,趕緊握住對方的手回禮。

「既然如此,我就將他交給你了。」雪村隆史微笑地點點頭,帶著奈奈子離開,之後又探頭進來補充。「他目前是無大礙,不過有一部份的檢查報告尚未出來,所以建議今晚先住在院內以避免突發狀況,等明早確定沒問題後就能辦理出院。」

「謝謝您,伯父。」澄拍著胸膛,自信地道:「我今晚會留下來好好照顧他的。」

聽見澄如此說,南野真希打從心裏不舒服。上演中的重要戲碼被打斷也就算了,陪著澄一同來關心狀況,還以為澄看看沒問題就會離開,兩人還能繼續,未料澄竟說要留在這兒!

除了幾處擦傷,外表看起來明明就安然無恙,哪需要有人徹夜陪伴呢?擺明是要和他搶人!

愈想愈不高興,既然澄要留下來過夜,他也沒戲唱,索性直接告退。「澄,你們慢慢聊,我要先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澄有些驚訝,但轉念想想也不能強迫南野真希陪他留下,儘管有些捨不得,仍是只能說:「抱歉……謝謝你專程載我來這裏。」

澄的回答令南野真稀有些失望,還以為澄會捥留或改變主意與他走呢!於是他垂頭喪氣地步出病房。

南野真希沮喪的模樣盡收直人眼底,一時心軟,直人忙拉拉澄道:「學長好像心情不太好,你要不要先去安慰他?我沒事的。」

澄愣了愣,他並不是沒有看見南野真希的表情,只是在當下他沒想到那麽多;經過直人的提醒,又記起南野真希最近正經歷情傷,放他孤伶伶的並不妥當。於是他站起身對直人說:「我馬上回來!」便追了出去。

 

【伴我一生】016

「學長,等一等!」醫院的走道上,澄急急地追著南野真希,一面用不致於吵到別人的音量叫喚。

南野真希停下腳步,轉過來瞪著澄,一付不甘心的表情。「叫住我做什麽?反正在你心裏還是直人最重要,不是嗎?」

「學長,你誤會了。」澄跑到南野真希身旁,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氣。「我不是要趕你走,實在是直人車禍的事情讓我很緊張。畢竟是我放下他,托奈奈子陪他回家的,若是由我陪他回家,或許就不會出事……」

「所以你現在覺得對直人很有罪惡感?」南野真希一針見血地問。

澄點點頭默認,充滿歉疚地低下頭。

南野真希拉住他的手。「罪惡感?你千萬別這麽想,直人會不會出車禍與是不是你陪他回家,這兩者之間根本毫無關聯。」

「但我一時間還是沒辦法甩開那種感覺……」澄歎著氣。「畢竟從小到大,從沒有一次上下學不是我陪他走過。」

「你們之前的關係太密切了,密切到稍微一分開就會不安,除非你們是相愛的戀人,否則這樣的互動模式根本不正常。」南野真希攤開手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直人,但你總該給他機會學習如何一個人生活,否則難道你能照顧他一輩子?」

討論起與直人間的問題,澄不自覺地焦慮起來,煩悶令他跺了跺腳,道:「暫別說這話題了,好嗎?」

南野真希將澄的反應當做拒絕的訊息,心情更是不悅,嫉妒與吃醋的感覺同時浮現,擾得他連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轉身舉步欲離。

「等等!」澄一把抓住南野真希的手臂。「真希,別這樣!」

聽見澄直呼他的名,南野真希再度停下腳步,直直地盯著瞪看,眼裏帶著些許責備與期待,聲音卻是掩不住的歡欣。「誰准你直接叫我的名字?」

澄以為南野真希為此不愉快,便道:「對不起,我只是……」

「既然如此,以後別叫我學長了。」南野真希露出微笑。「叫我真希就好。」

見南野真希又釋出善意,澄懸起的心才放下,暗暗鬆口氣,隨後而來的是陣陣的歉意--好歹自己讓人家騎摩托車連闖多個紅燈來到這兒,怎能就這麽叫人家離開?多少該給點回報以表謝意吧?

「學……呃,真希,」澄咽了咽口水,準備提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明天直人的檢察報告出來後證實沒事,我就陪你去玩,算是補償你今天的事,好嗎?」

「去哪兒玩?」

「嗯……東京我也不甚熟,不如由你挑選?」

「那麽……」南野真希轉了轉眼珠子,略帶頑皮地道:「去迪斯耐樂園吧!」

「好啊!」邀約被接受,澄開心地笑眯了眼。「明天電話聯絡。」

澄又蹦又跳地回到直人的病房,笑得合不攏嘴地坐到病床邊;看澄歡歡喜喜地回來,直人有點莫名其妙,好奇地問:「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澄未打算講給直人聽,因此隨便敷衍回應。

但澄這樣的回答引起直人的不舒服,兩人相處這麽久,對彼此幾乎是沒有什麽秘密,有事情總會坦誠以對。在學校裏,澄已經丟下他一次,現在又用有意隱瞞的態度對他,讓他著實感覺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已明顯生變,而且是他所害怕的改變。

可是他不想將害怕表現出來,不想看起來很脆弱,於是他選擇以相反的情緒表達,微慍地道:「你如果希望以後我們都各自擁有秘密、各過各的生活,就不用留下來照顧我,我沒有軟弱到需要你隨侍在側!」

直人話裏蘊藏的怒氣攝住了澄,他呆了半晌,遲疑地道:「我沒有那種意思……」

「你如果想去南野學長身邊就直說,我不會硬將你留下的。」直人歎口氣,難過地道:「我沒資格拉著你在身邊,只希望至少能瞭解你的狀況,你過得好不好、心情如何、喜歡誰、你和誰在一起,多少讓我明白就好,作為一個朋友,這樣的要求很過份嗎?還是說我們之間變得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直人,我……」面對直人的質問,澄有些無措,因為他心裏仍有些擔憂,怕喜歡同性這種禁忌的事情若講出來,直人會不會從此對他反感,甚至以怪異的眼光來看他?

雖然早上在家裏作勢欲吻直人時,直人沒有明顯的抗拒,但並不代表他能接受同性相戀的事。

開玩笑歸開玩笑,實際遇上後又另當別論,天底下多的是這樣的事情。

怎麽辦?要講嗎?還是保持緘默,再隨便找藉口搪塞?

但直人都說得如此明白,表示他多少有察覺到一些什麽吧?倘若是這樣,蓄意的隱瞞反而會把關係弄得更糟。

「直人」澄捏著手指,試探性地問:「你會不會反對同性戀?」

直人一臉平靜,像是瞭解澄這個問句所為何來,淡淡地道:「我反不反對,都干涉不了你的感情,不是嗎?」

「所以……」澄的語調仍舊略帶遲疑。「即使我喜歡的不是女生,而是男生,你也能接受?」

面對一步步即將揭曉的真相,直人不禁也有些緊張;只是對於就快從澄嘴裏講出來的話,他也已有個底,因此他點點頭,不置可否地給予肯定的答案。

只見澄深深吸口氣,猶如豁出去似地道:「我喜歡南野真希學長!」

我喜歡南野真希學長!

雖然已努力做好心理準備,真正聽見澄親口說出,直人不免還是受到震撼,覺得自己像被從天而降的飛彈擊中似地,耳邊一陣轟響,天旋地轉,幾乎無法思考。

於此同時,他更加確定原來自己對澄的感覺早已超越友情,到了想獨佔的地步,如果澄要轉而擁別人入懷,他將無法忍受。

「一開始只是崇拜,後來卻發現我愈來愈被他吸引。」澄述說著緣由,顯得有些羞澀。「而且我對他的身體有情欲,剛剛在他家還差點發生關係,我……我想和他在一起……」

發生關係?

一陣冰涼沿背脊透上,滲入身體各處,直人僵在原地,半掀著嘴唇說不出話。

他再怎麽也料不到澄與南野真希的發展那麽快!

快到他連擬定如何介入與挽回的時間都沒有,不過一眨眼,澄的心已全系在南野真希身上。

「你真的……那麽喜歡他?」劇烈的轟炸之後,直人勉強擠出這麽一句話。

「我們有共同的夢想,都希望未來有機會在世界盃足球場上展露頭角。」澄望向天花板的燈,彷佛人已站在球場上,心神晌往的模樣。「有人相伴,一起攜手替未來奮鬥與努力的感覺真好!」

我也可以陪你奮鬥啊!

直人在心裏呐喊,表面上仍是靜靜地聽澄訴說。

「我和學長在球場上極有默契,感情也好,想到以後或許有機會和他一起加入職業足球隊,球季時還能和他一起練習、參加比賽、在球場上馳騁,」澄愈說愈開心,雙眼發出期待的光芒。「啊,光想就覺得很棒呢!」

一起馳騁……

聽到此點,直人知道自己徹徹底底的輸了。

如果澄純粹希望有人支持他的夢想,那麽他當然辦得到;但澄追求的是有人與他一起實現夢想,能站在球場上奮鬥,這是他一輩子也辦不到的事。

可是若就這麽放棄,他的感情要何去何從?

「澄……」直人抓緊被單,忍住內心強烈的失望。「你知道嗎?有一些感情會因為太常在一起,反而被忽略;但是沒有看到,卻並不代表不存在……」

澄頓了頓,摸索不出直人話中之意。

「如果……」直人又繼續道,聲音微微顫抖。「如果我的腳能走,我能不能取代南野真希在你心上的位置?」

「直人?」澄瞪大眼,總算覺得直人的話裏別有意涵,無奈一時間他有些無法接受,不敢相信事情會如此演變,支吾地回應:「呃,我很想把南野學長的事情告訴你,因為在我心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除了你,沒有人能和我分享這些事情,所以……」

原來,是「朋友」啊!

或許這是澄唯一能給他的回答吧!

直人閉上眼,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強作鎮定地接受澄對他們倆之間的「定義」;等他覺得自己準備好了,該面對事實了,便睜眼直直地望向澄,笑著說:「謝謝你把我當朋友,和我分享你的事,我會很樂意傾聽的。」

 

【伴我一生】017

憂鬱

玫瑰這般紅豔,

常春藤這般暗黑。

親愛的,只需你稍稍轉頭,

所有我的失望就復原了。

天空太藍,太柔,

海水太綠,空氣太輕,

我一直擔心,

你會狠心離我而去。

我厭倦冬青樹葉子的青綠和反光的黃楊樹,

厭倦無垠的原野及一切,

除了你,

唉!

魏侖·《無言歌集》

指尖輕掂著泛黃書頁上的字,直人仰望窗外藍天,浮雲悠閒掠過天際,棉軟得讓人想躺下。

房裏靜靜地只有他一個人。

今晨檢查報告確定無礙後,澄陪著他出院回家。方踏進家裏,南野真希來電,時間巧合得彷佛他親眼看見他們倆回到公寓似地。

「學長?」澄邊推著輪椅邊聽手機:「你是說現在嗎?」

那端的南野真希不曉得說了什麽,只聽得澄發出沉吟,似乎在考慮著什麽,猶豫不決。直人猜想應該是南野真希想要澄去做些什麽吧!於是他轉頭按住澄放在輪椅上的手,柔聲說:「澄,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澄愣了愣,心裏想著直人怎如此神奇能看透他在遲疑些什麽?

沒錯,南野真希這通電話正是想約他出門,而他基於才剛回到家,直人身上多少仍有些傷,因此有點放不下心離開。

但是此刻直人堅定的神情讓他吃了定心丸,確切體驗到被支持的感受。

「直人,你確定你真的能夠獨自在家應付一切?」澄依然有些憂心。

「放心,都這麽大了,哪有應付不了的事?」直人露出請澄安心的微笑:「總有一天我還是要習慣自己過日子,你總該給我學習的機會嘛?是不是?」

「嗯……可是……」

「嘿,朋友,」直人做了個鬼臉:「愛情來了就要好好把握,等錯過就後悔莫及,你想後悔嗎?」

「不想。」

「我也不想當你的累贅,更不希望因為我讓你連享受戀愛的機會都沒有。」直人回過頭,自己推著輪椅往房間前進:「快去吧!別讓人家久等,印象會變差的。」

澄悶在原地,要去赴與南野真希的會,應當很開心才是;然而此時望著直人的背影,他反而有種被拋下的感覺--如果說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小圈圈,在小圈圈裏攏絡不同的人,那麽他會覺得自己似乎被直人推到小圈圈的邊緣,一腳踩在外頭,尷尬得進出不得。

可是,若是他不去,好像反而會給直人帶來「被視作累贅」的壓力?

好吧!那麽還是去吧!一方面滿足自己,一方面也減輕直人的自責,於是澄追上直人,蹲在他面前將一支手機塞進他手裏,叮嚀:「呐,這是你的手機,萬一有什麽狀況,記得打電話給我,懂嗎?」

「你這個傻瓜。」直人笑著說:「你們興高采烈地去玩,我若打電話給你,不就又破壞了氣氛?」

「怎麽會破壞氣氛?」澄認真地握住直人的手:「你是我最重視的人,不管我在天涯海角,只要你有事情找我,我一定會馬上來到你身邊。」

如果我是你最重視的人,為何在你眼裏的不是我?

如果我是你最重視的人,為什麽你選擇的是他卻不是我?

如果我是你最重視的人,為什麽你嘴裏說著想留下來陪我,表現出來的卻是歡喜投入他的懷抱?

心裏旋繞著種種不平的念頭,直人凝視著澄,努力壓抑不理性的念頭,不願於此時讓那些話脫口而出,只輕描淡寫地回應:「謝謝你,祝你玩得愉快。」

接下來,澄為了方便直人中餐與晚餐,花了些許時間先替他準備好餐點放在冰箱裏,讓他想吃時拿出來微波即可。

當澄在廚房裏忙時,直人只待在客廳裏靜靜地看著他,吞著一波一波欲湧出眼眶的淚。

「朋友」,當他說出這兩個字時,他的心其實已在淌血,像是一再證實他與澄之間的關係永遠只會定義為「朋友」般,愈來愈失去轉寰的餘地,不可能再有任何改變或不同的發展。

送澄出門時,澄沒有回頭,匆忙地急奔而出。

好像落荒而逃似地。

直人禁不住把所有狀況都往壞的方面想。

其實只要澄稍微回個頭,笑著向他說聲再見,說聲很快就會回來,他或許就不會如此難過與沉重。

但如今,他幾乎要以為即使澄親口表示他是他「最重視的人」,聽來也像是敷衍了事的謊言。

說再多好聽的話,終究是打開大門走出去了。

走出去了。

 

【伴我一生】018

走出公寓門口,果然南野真希已端著安全帽站在摩托車旁等候;見到澄,極有魅力的笑容再度綻放。

「嗨!」南野真希將安全帽遞到澄手裏,不忘詢問:「直人還好嗎?」

「嗯,很好。」澄邊戴安全帽邊回答:「除了擦傷之外,幸好沒有內出血或腦震盪。」

正要跨上後座,南野真希卻阻擋了他,並說:「等等,今天換你騎,如何?」

「我?」澄訝異地指著自己。「不好吧?我又沒駕照,而且我沒騎過機車,怕會危險。」

「放心,我教你,一點都不危險。」南野真希拍拍胸膛,要澄移到前座,開始教他如何發動,並簡單介紹機車的性能與如何騎乘。學著學著,澄倒有了興趣,握著龍頭,儼然已準備好要出發的模樣。

「上車吧!」澄嘻嘻地笑,躍躍欲試。「我載你去兜風。」

「好。」南野真希跳上車,一把抱住澄的腰,整個人貼在他背上。「走吧!」

兩人距離好近,南野真希的體溫傳來,澄感覺自己好像白馬王子,有種被公主愛慕擁抱的成就感與幸福感。

燦爛的花火拔地而起,在蔚藍天空中繪出美麗的圖樣,伴著輕鬆愉快的音樂,東京迪斯耐遊樂園裏滿溢歡欣鼓舞的氣氛,無論是大人小孩臉上都漾現開心的笑容,銀鈴般的笑聲隨處可聽見,讓踏進這片園地的人不由自主地感到開懷舒坦。

在搭完驚魂的雲霄飛車後,南野真希一口口地舔著霜淇淋,澄跟在旁邊,滿足地望著他。

「總覺得你和我想像的有些不太一樣。」澄將雙手插在口袋裏,微笑地道:「本來以為像你這種實力強的球員,應該都是高高在上的明星,但與你相處愈久,愈發現其實你與一般人沒什麽不同,都有孩子氣的一面。」

「是嗎?」南野真希看向澄。「那你有嗎?」

「我想應該有,只是不曉得你看不看得到。」

「總有機會看見的,如果你願意的話。」南野真希望著從他們前方嬉鬧追逐跑過的孩子們,順著他們跑動的方向,視線移到不遠處的鬼屋,甚是歡喜地拉拉澄說:「嘿,我們進鬼屋看看吧?」

「好啊!」

兩人親膩地並肩往鬼屋而去,進入後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黑,約莫半分鐘後才開始適應昏暗的光線。途中經過許多關卡,雖然曉得是遊樂園的鬼屋,也明白一切全是虛假,但所有佈置既精緻又栩栩如生,連斷頭的屍體都還啵啵地淌著血,讓人毛骨悚然之餘,幾乎要誤以為真有人死在眼前。

「真不明白設計鬼屋的人在想什麽,」澄好奇地打量自天花板倒吊下來的妖怪。「專門用來嚇人?進來的人明知道會受驚嚇,卻還是忍不住走入,真是吊詭。」

「人性就是如此,愈是會引起恐懼的事物,有時反而會讓人更想一窺究竟。」南野真希邊摸妖怪的頭髮邊說:「但是你知道嗎?很多男女是在這種情境下變成情侶的喲!」

「咦?怎麽說?」

「你不曉得嗎?恐懼原本是動物的本能反應,但只有人類喜歡自找恐懼,拍些可怕的電影或像我們剛才那樣坐雲霄飛車。後來醫學研究發現人類在享受短暫的恐懼之後,煩惱程度會降低或消除,並與社會或他人產生親密感。」南野真希濤濤不絕地說:「所以有很多男生想追女生時,都會邀她們去看恐怖電影,如果女生答應,就成功了一半,等看完電影後,事情差不多就成了。」

澄眨著眼,搖頭。「我還是不太明白,恐懼跟戀愛有什麽關係?」

「前陣子我在網路上看到過去一個很有趣的實驗,是由兩位心理學家做的,由一名年輕女性擔任問卷調查員,分別至高二百公尺以上的狹窄吊橋與堅固的水泥橋上訪問行經的男子,訪問完後將電話留給他們,告知他們若對問卷有疑惑的話可於事後來電,結果發現在吊橋上受訪的人回電率比在水泥橋上受訪的人要高出二倍!你知道為什麽嗎?」

「是因為橋嗎?」澄有些遲疑地回答。

「沒錯!」南野真希對著澄豎起大拇指。「那篇研究的結論是認為在吊橋上會令人緊張、心跳加快,因此受訪者會誤以為是眼前的女調查員令他們心跳。換句話說,異性很容易在恐懼的情境裏對彼此產生感情,因為他們可能會將害怕的心情誤判為是心動的感覺。」

澄哦地一聲,然後道:「這理論還真是有趣,不愧是學長,懂的東西可真多。」

「也沒什麽,只是愛看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南野真希吐了吐舌頭,做出頑皮的表情,一面伸出手放在澄胸前,說:「也想知道在這陰森森的鬼屋裏,你的心跳是否有加快,又會不會將它視為是對我的悸動……」

「你想太多了,」澄微笑地握住南野真希的手,往前踏出一步,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就算不進鬼屋,我也已經為你心跳過好幾回。」

「真的?」南野真稀有些欣喜。

「真的。」

澄輕輕點頭,就著昏暗的光線凝視南野真希英挺的容貌,心目中的偶像如此親近,微掀的唇流露出挑逗的訊息,令他情不自禁地吻住。刹那間,欲望如海嘯般襲來,兩人摟著退進鬼屋裏不為顯見的位置,持續激吻,品嘗唇舌之間的糾纏,青春的身體本能地出現反應。

因太過沉醉而未曾去注意吻了多久,最後是由澄先離開,暫時畫上休止符,將頭倚在南野真希左耳旁喘息。

「澄,怎麽了?」南野真希像是還意猶未盡,不停輕啄澄的臉頰,手則在澄的腰與臀間來回摸索。

「我……我……」澄感覺臉上一陣熱辣,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在發生什麽事,卻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察覺澄的支支吾吾,南野真希又問:「怎麽啦?」

「我、我的……反應……」

澄講了開頭,後面的聲音又縮回去,南野真希聽得不清不楚,只好再確認地問:「你的什麽反應?講清楚一點嘛,我聽不見。」

澄深吸口氣,貼在南野真希耳邊囁嚅地說:「我的下麵有反應了啦……」

「啊!」南野真希恍然大悟,同時也咯咯地笑了出來。

「你笑什麽啊?」被笑得不明不白,澄微微發慍,臉紅得更加厲害。

「你還年輕,氣血又旺,才會反應這麽快啊!」說完,南野真希又哈哈大笑。

「別笑我了!」澄手足無措地不知如何是好。「快幫我想想辦法掩飾,否則現在這樣怎麽走出去啊?大庭廣眾的,萬一被發現豈不被當成色情狂?」

「怎麽掩飾啊?難道要脫下衣服來蓋著?」南野真希環顧四周,鬼屋裏靜悄悄地沒有人跡;他再回頭,露出神秘的笑容,搭在澄腰際的手漸漸往下腹移,搔得澄下意識縮了縮身子。

「你要做什麽?」澄吃驚地問。

「幫你解決問題。」南野真希將澄推到牆邊,沒入比先前更陰暗、更不易被發現的角落;隨後他跪於地面,解開澄的褲腰帶,拉下拉鏈,毫無猶豫地在瞬間為兩人展開更親密的接觸。

 

【伴我一生】019

一直到離開鬼屋、離開遊樂園,澄都還有些恍惚,滿腦子回盪著南野真希啟唇探舌舔弄他的影像,還有當下那種被輕微電流通過也似的酥麻感--天,遠比自己動手還要暢快舒坦許多。

沒想到學長這麽大膽!

也正因如此,他才有機會體驗到充滿新鮮感的樂趣,多學到一件「大人的事」。

這件事彷佛也象徵他們彼此的關係又更進一步,路途中南野真希靠他極近,有時還偷偷伸手勾住他,騎車時也是貼得緊緊,捨不得分離。

回到距學校不遠處,一起進入某間餐廳享用遲來的午餐,看南野真希吃飯時一張一闔的嘴,澄不禁又臉紅如柿,好生尷尬,握住湯匙動也不動,僵著杵在原地。

「你幹嘛不吃?」南野真希抬頭問他,邊吮著湯匙上的蘿蔔塊,發出滋滋的聲音,令澄又反應到先前在鬼屋裏,他也曾在自己跨下發出類似的聲音,忽地渾身不自在起來。

「沒什麽……」澄眼神四處遊移,就是不敢再放到南野真希臉上。

「你還在想剛才的事啊?」南野真希舔起蘿蔔塊,故意挑逗。「哦哦,看不出來你是個小色鬼。」

「不是啦!」澄慌忙揮手否認,卻不慎打翻桌上的咖啡,灑得南野真希一身濕。

南野真希發出驚呼,扯起衣服來擰乾,澄則邊道歉邊拿起餐巾紙來幫忙擦拭,連餐廳服務生也前來協助。忙了老半天,衣服上一片污漬去不掉,澄歎著氣為自己的粗心賠罪,南野真希並不氣,只拍拍他說:「沒關係,反正我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乾脆我們把食物打包回去吃,順便換衣服。」

「嗯嗯。」澄不住點頭,脫下T恤外的襯衫讓南野真希套上,暫時遮醜,再與他走出店外。

灑滿午後陽光的房間裏,清新怡人的音樂自答錄機傳出,伴同淡淡蕎麥茶香徜徉至書頁上,團團繞著字字句句,拖慢了時間,氤氳點綴獨處的下午。

直人自書本中抬頭,疲倦地揉揉眼,該是悠閒的週末午後,卻被濃濃的感傷與寂寞渲染。而最懊喪的,莫過於形單影隻的情景可說全是自己造成的。

他曾經非常非常喜歡一個男孩,卻因為害怕對方厭惡愛上同性的事而一再拖延,不敢說出口。

當得知澄也喜歡男生的那一刻,他應該要高興的,只是沒想到天堂與地獄會同時降臨,原來他的膽小已經讓澄漸漸遠離了。

澄與他一樣喜歡同性,他喜歡澄,但澄喜歡的卻是另一個男人。

要是早知道澄也喜歡男生,他或許就會勇敢地告白,勇敢地為自己的愛情奮鬥……只可惜如今說什麽都來不及了。進高中後,澄的心瞬間被球隊裏的學長吸引,投身愛的漩渦中;在澄眼裏,「藤井直人」已完全退居為一個「普通朋友」而已,原先若有似無的情愫消逝無蹤,甚至連曖昧的痕跡都尋不著。

摸摸大腿,難得地自艾自憐,沒想到身體上的殘缺讓他在感情的課題吃了敗仗,一切都還沒開始就慘烈犧牲,睜眼閉眼遍尋不到希望的光芒。

推著輪椅來到客廳,環顧一起生活的空間,寧靜襯得孤單更明顯,緊緊環抱他。

好想回家。

突然間腦袋裏浮現家人的面容,同樣寧靜卻漫著溫馨氣息的純樸小鄉下,如果能回到那裏,即使不能再與澄共同生活,至少也不會自己孤伶伶一個人。

叮鈴鈴--

家用電話響起,直人忙將話筒接起。「喂?我是直人。」

「直人嗎?我是媽媽。」

熟悉的聲音自話筒彼端傳來,沒料幾分前才想到的人忽地來電,直人不禁有些鼻酸。「媽媽,怎麽會打電話來呢?」

「欸,這幾天箱根不斷下雨,你爸昨晚怕屋頂漏水就冒雨爬上去補,結果踩了滑,頭下腳上地滾下來,送到醫院急救到現在都還沒清醒,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直人的母親--藤井秋月的聲音裏滿是鼻音,還摻著驚慌。

光是聽到父親出事,直人背脊涼了大半,忙問:「你們現在在哪兒?醫院裏嗎?」

「我和你哥哥姐姐都在縣裏的醫院等……」藤井秋月頓了頓,又道:「你等等,國彥有話要對你說。」

話筒裏傳來像是在遞電話的聲響,接著是藤井家長子--藤井國彥的聲音。「直人,我是國彥。」

「大哥!」直人緊握話筒,急急地說:「我馬上買火車票回家!」

「不,直人,我要同你商量一件事。」國彥的語氣相當冷靜。

「什麽事?」

「剛才醫生有出來向我們簡單說明情況不甚樂觀,很可能要動腦部手術,得負擔一費龐大的醫療費用。」國彥歎了口氣,繼續道:「你也曉得我們家世代為農,經濟狀況很普通,過去為你癱瘓的事也花了不少錢,住院、買輪椅、整修房子做無障礙空間什麽的,幾乎沒有任何積蓄……」

聽出國彥的難處,直人問:「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

國彥深吸口氣,下重大決定似地說:「我思考了一晚,最後決定想請你幫個忙,就是暫時放棄就讀高中。」

「什麽?」直人大驚,一時間先想到的是他好不容易考上高中,來到了東京,才過沒多久就要他放棄?

「我們要籌措手術和未來住院的費用,手頭非常吃緊,恐怕會負堪不起你的學費和租屋費。」國彥無奈地道:「況且你行動不便,就算念完高中,難道你還要念大學?念完大學又如何?找得到工作嗎?殘障人士往往是處處碰壁居多!與其如此,不如一開始就別浪費那些錢。」

「可是,我想多學一些東西、多看看不同的環境……」

「當初你說要去東京念高中,我們其實不是很同意,是澄不斷勸說又保證他會照顧你,我們才答應。東京開銷那麽大,說真的,對家裏只是有弊無利。」

「嗯……」

「你自己好好想想,過去十幾年我們為你也付出不少,現在家裏有困難,希望你能多考慮大家。」

國彥說完,收了線,剩直人僵在原地,握著嘟嘟響的話筒發呆。

 

【伴我一生】020

「爸爸,我想出門一會兒。」奈奈子一身輕便地坐在玄關處,單手穿好球鞋。

雪村隆史看著心愛的女兒,推推鼻樑上的眼鏡說:「去哪兒?俊夫又找你去約會啊?」

「我和俊夫分手了!」奈奈子聳聳肩。「昨天和直人去巨蛋的時候看見他和另一個女生卿卿我我的。」

乍然一聽,雪村隆史愣了愣,隨後露出捨不得的神情,伸手抱住奈奈子。「噢,可愛的孩子,你值得更好的。」

「放心,爸爸,我沒事的。」奈奈子笑呵呵地推開雪村隆史。「昨天直人陪我在後樂園裏待了半晌,已不怎麽難過了。」

「直人啊?欸,要不是下肢癱瘓,他其實是個好孩子呐!」雪村隆史為直人不平似地搖著頭,同時別有意涵地推了推奈奈子。「你如果對他有好感,我是不會反對的哦!」

「爸爸,你少胡說了!我和他還只是朋友而已。」奈奈子嗔道:「我現在正想去探探他,看他今天出院後狀況如何。」

「好,路上小心。」雪村隆史點點頭。「記得早點回來。」

「嗯!」奈奈子面露開朗的笑容,揮揮手,甩著長長的馬尾離開雪村家,往直人的住所而去。

週末的街道果然人潮不少,滿街都是外出逛街玩樂的人,其中不乏許多牽著雙手或搭擁肩膀的情侶,對剛結束一段戀情的奈奈子而言難免有些刺眼。

沒關係,至少她還有直人在。

「欸?」奈奈子突然停下腳步,為腦海裏一閃而過的念頭訝異--什麽時候她把直人看得那麽重要了?是因為爸爸方才胡亂說的話?還是直人昨天陪她度過傷心時刻?

話又說回來,打從在開學典禮上看到直人,就對他斯文的外表頗有好感;發覺兩人志趣相投都參加文學研究社後,心裏為他打的分數更高;再加上他個性溫和、說話也總是很溫柔,撇開坐輪椅這件事不談,直人擁有的特質是足以令少女傾心的。

在巨蛋撞見俊夫和其他女孩子親密的當下,直人也是很溫柔地安撫她,還陪了她許久;她心裏的感謝,已不知不覺變質成淡淡的愛慕也說不定。

突然間,很想快點看到直人,與他說說話!

抑制不住心裏的衝動,她拿起手機撥給直人,聽著鈴聲響起,迫不及待地希望直人接起。響了半晌,轉進語音信箱了仍沒有人接,奈奈子有些失望地掛斷,咬著唇思索半分鐘,又再度撥號。

響了三聲,這回終於有人接聽,是直人的聲音。「你好,我是直人。」

「直人?我是奈奈子!」奈奈子興奮地說:「你現在在做什麽?」

「我剛剛和家人通電話,怎麽了嗎?」

「你今早不是出院嗎?」奈奈子邊走邊講:「我想去看看你。」

「我沒什麽大礙,不用費心了。」

「怎麽了?」感覺直人的語氣有異,奈奈子止住腳步問:「聲音聽起來好沒精神,身體不舒服嗎?」

「沒什麽,只是家裏有些事情而已。」直人做了個深呼吸,又說:「你別擔心。」

愈是這麽說,奈奈子愈是起疑,她再度抬腳往前走,一邊問:「你中午有沒有吃飯?」

「沒有,我不餓。」

「怎麽可以沒有吃飯?」奈奈子皺了皺眉,責備地道:「你不是和澄住在一起嗎?他沒弄午餐給你吃?」

「奈奈子,澄又不是我的僕人。」直人呵呵地笑出聲,卻是有些無奈的笑聲。「他和足球社的學長出去玩了。」

「什麽?」

聽見奈奈子大驚失色的呼喊聲,直人怕她誤會澄是個辜朋負友的人,連忙替澄辯解:「來東京後,他一直都在照顧我,連交朋友的時間都沒有,難得有機會和朋友出去玩,實在不應該再為我放棄。再說我除了有些擦傷之外,身體也沒什麽不舒服,何必將他也關在家裏呢?」

「但是,但是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傻瓜,我並不是那種無法獨自過活的人。」直人輕描淡寫地掩飾澄不在身邊的失落。「我正好能靜靜看書,所以你別擔憂了,也不用特地跑來一趟。」

奈奈子還想再說些什麽,但直人已收了線。當她收好手機再抬起頭,恰巧行經一間餐廳的門口,看見澄和南野真希走出來。兩人有說有笑的,氣氛非常歡樂;澄一臉滿足與無憂無慮,昨天在醫院裏曾有的憂心面容彷佛僅是曇花一現,與眼前的幸福模樣相比,甚至讓人懷疑是錯覺。

突然間,她有些為直人得獨自面對形同劫後餘生的心悸感到心疼,一股憤怒的情緒油然而生,她跺了跺腳,叫道:「日向澄!」

乍然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澄嚇了一跳,抬頭發覺是奈奈子,便松了口氣;但再細瞧,奈奈子的臉色難看到極點,像是他做了什麽極不可原諒的事情。

「奈奈子,你怎麽了?」澄問:「怎麽會在這裏?」

「我才要問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奈奈子插著腰,以質問的語氣道:「你怎麽沒在家陪直人?還若無其事地跑出來玩!他昨天才被車撞,受了傷不是嗎?」

澄皺了皺眉,或許是奈奈子態度一付質疑的態度?也或許是她講得好似他沒在家陪直人是種罪惡似的?總之澄的感受是不舒服的,他沉下臉說:「是直人叫我和學長一起出來玩的,再說他不過是輕傷,也沒必要我隨侍在側啊!」

「你這樣還算是他最好的朋友嗎?」奈奈子攤開手,有些難以置信。「最好的朋友會在這種時刻將對方丟著不管嗎?昨晚要是運氣差一點,他可能就被撞死了!那種逃過大劫的心情其實並不好受,特別需要有人陪,你卻丟下他!」

「我沒有想那麽多……」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質問,澄有些應付不來,手足無措。「但是我真的做錯什麽了嗎?」

「不,你沒有做錯什麽。」南野真希插嘴,瞪著氣得臉紅紅的奈奈子。「你又是直人的誰?憑什麽平白地來向澄興師問罪?」

「我……」奈奈子欲解釋她內心的不平,又不好意思突然對外人說出她隱約對直人有好感的心事,因而語結,僵在原地。

沒想到開開心心出來玩,竟會遇上這樣的場面,真是始料未及!澄搖搖頭,不希望南野真希與奈奈子吵起來,再說奈奈子的指責多少還是令他有些介意,對直人過意不去,將約會的興致大幅降低。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澄揮揮手,往前擋在南野真希和奈奈子中間。他先對奈奈子說:「我等會兒就回家看看他,可以嗎?」

奈奈子瞅了他好一會兒,慍怒的神情才平緩下來。「我剛剛撥電話給他,他沒吃午餐,但他又不想我去看他,所以你還是儘快回家弄些東西給他吃吧!」

「拜託,藤井直人又不是小孩子,想吃東西不會自己去買,還要人家替他準備好?他自以為是誰家的大少爺?」奈奈子的建議聽在南野真希耳裏同命令沒什麽兩樣,加上與澄獨處的機會又被打斷,他滿腔怨氣,說出來的話也好聽不到哪。「再說澄又不是直人的褓母,哪有義務將所有心力都放在他身上?」

見火藥味又有些濃重起來,澄忙將南野真希拉到身邊安慰:「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澄都這麽說了,表示今天的約會可能真要畫上句號,南野真希心不甘情不願地扁嘴盯著他,眼裏滿滿的不高興。可他又想表現得大方點,好維持澄對他的好印象,於是只好歎著氣接受事實。

確認澄準備要回家後,奈奈子才離開現場。而澄送南野真希返回住所的路上幾乎不發一語,沈默地騎著車,滿腦子都在思考究竟他和直人的友誼是幸福還是負擔?

 

【伴我一生】021

原本該是完美的一天,硬生生地被從中打斷,讓歡樂的心情跌落谷底,蒙上層層陰鬱。澄站在公寓電梯裏,望著亮起的數字漸漸接近九樓,忽地更加沉重,看見自己從電梯牆上鏡子反映出來的模樣,臉色真是難看無比;勉強笑了笑,顧及還是朋友,不想用不悅的嘴臉面對直人,卻發現假裝出來的笑容醜得足以嚇壞人。

算了,他是真的心情不好,為什麽非得偽裝出一切安然無事的態度?天底下有哪個人在與自己喜歡的人約會時被打斷會開心的?

再說這已不是第一次了,以往每次與南野真希獨處的時光最後都會被直人打斷,一會兒是接到電話,一會兒是被車撞進了醫院,這次則是奈奈子拿直人的事來指責他無情。

什麽都是直人,什麽都要為直人著想,究竟他是什麽時候變成得事事皆以直人為第一優先考量了?

愈想愈覺得不舒服,心悶得微疼,有股含怨的氣堵在喉間,令他愈發煩躁,行動變得毛躁粗魯,拿著鑰匙轉了老半天門還開不了鎖,最後是喀地一聲門由裏頭打開,直人來為他開門。

「你回來了,這麽早?」直人淡淡地笑著。「怎麽不玩久一點?」

「你以為我不想玩久一點嗎?」情緒不佳,澄的語氣自然有些沖,隨口發起牢騷:「還不都是你害的?要嘛是打電話,要嘛是車禍,今天還派雪村那傢伙來數落我一頓,你說我哪有興致繼續玩下去?」

莫名被冠上許多罪名,直人一頭霧水地望著澄,眨眨眼,思索片刻才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害了你什麽?還派奈奈子去數落你?」

「我今天和學長去迪斯耐樂園玩,才剛回來吃飯,在餐廳外遇上雪村,她劈頭就說我丟下你出去玩是既自私又無情的行為!」澄隨腳踢開鞋,踩著重重的步伐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礦泉水連喝好幾口;抹抹嘴,他繼續說:「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得遭到亂七八糟的批評,十多年來為你做了那麽多,今天不過是為自己做一件事,就被講得那麽不堪,我招誰惹誰?」

面對澄的憤怒,直人沈默無語。想來方才奈奈子與自己通完電話後,馬上遇見澄,衍生出指責的局面。只是怎麽也想不到奈奈子會罵澄無情--應該說,他不明白何以奈奈子要為他的事去責怪澄。

澄不過是和喜歡的人出去玩,有什麽不對嗎?儘管他感到孤單,也不能歸疚予澄。

「對不起……」直人咬咬牙,愧歉地說:「我不該告訴她你出去的事,讓她對你產生誤會。」

「對不起?」澄用力甩上冰箱的門,令直人嚇得肩膀都不由自主地震了震;只見澄揮著手,激動地連音量都變大。「一句對不起就什麽事都沒了?我是去約會!約會!和心上人做喜歡做的事!卻莫名其妙地被破壞腰斬!」

聽到此,直人更感覺自己給澄添了過多麻煩,堆在臉上的歉意也愈來愈多,縋得他垂下頭,默默承受從澄身上湧來的怒氣。原先想與他商量是否要休學回家的事,於此當下連提都沒機會提,光是眼前這場始料未及的發展已令他兵荒馬亂,不知如何應付是好。

瞧見直人低頭,澄只當他默認所有罪過,索性將心裏的不滿一股腦兒倒出來,開口說:「我才高中一年級,好不容易來到大城市,眾多新鮮事物在眼前,當然想去一一體驗。而且學長是我崇拜的偶像,又是我喜歡的人,我為自己的幸福努力有什麽不對?難道我日向澄生來就該當你的褓母?你殘障又不是我害的,為何處處找我麻煩?」

最後那句話像把釘子般猛然刺入直人的心,劇痛難忍,催化著眼淚要奪眶而出,但他努力克制自己絕不要在這種時候哭,這樣只會顯示出他的脆弱無能,只會讓澄更厭惡他,只會把情況弄得更糟!

然而該解釋清楚的仍要說,直人咬著唇,為自己做一絲辯駁:「我沒有想處處找你麻煩,一直以來我都很謝謝你,因為你總是對我很好,讓我擁有過很多幸福與歡樂,只要你在身邊,我幾乎都忘記自己的殘缺。」

澄攤開雙手,忿恨不平地嚷:「為什麽我好像天生負有得對你好的責任?那誰來對我好?」

「我啊!」直人拍著胸膛,像是想證明自己的心意。「我們是好朋友,我也對你好過,不是嗎?」

「你?」澄仰頭朝天故作哈哈大笑的模樣,乾笑兩聲後,伸手指著直人的鼻尖,毫不客氣地道:「你除了只會每天到操場邊來站崗,等著糾纏我陪你回家之外,還會做什麽?以前在箱根也就算了,為什麽到東京來之後,我仍得要為你犧牲與別人互動的機會?我真不明白自己過去在想什麽!我加入足球隊快一個月,除了學長之外,我與其他人幾乎都像會打招呼的陌生人般不熟,只因為每天都要陪你回家,無法參加練習後的聚會!」

直人原本心裏已浮現許多他與澄之間的回憶,包括他自認為對澄表示關心的畫面;然而當澄在述說這段話的同時,那些過去的畫面也應聲破碎,曾以為的幸福全碎成了片片,割破他的心,跌落在他腳邊,示威似地閃爍刺眼光芒。

望著怒目以對的澄,直人心上已是傷痕無數。以前在小鄉下,一切都是簡樸純實,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雖然平凡無奇,卻很真誠;對於前往東京,原先懷抱著的是兩人共同生活、共同分享在異地的喜怒哀樂並隨時能相互關心照應,如今幸福的預想圖已風化,舊有的情感不再。

原來環境真的會改變一個人。

澄昔日的溫柔體貼已不復見,變得會說話傷人,距離拉得好遠好遠。

他一直以為即使澄有了傾慕的物件,與他的關係最多只是變淡些許,不致於惡化,如今事實證明他的想法過度天真,愛情當中容不下另一段友情的存在。

啊!竟然事到如今才發現!直人抓著胸口,希望能抑止心痛,他虛弱地說:「對不起,我讓你受委屈了。」

「我並不委屈。」瞧見直人憂傷的模樣,澄隱約有點心軟,語氣稍稍和緩了些。「但有些事總是早點說清楚的好,你又不是我的誰,如果你硬要干擾我和南野學長的關係,讓我連對你僅存的那一絲同情都消褪的話,對你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即使語氣由凶轉溫和,話裏的內容仍可怕地衝擊直人,原來他太高估自己,他連普通朋友都不是,根本不值得被放上天秤與南野真希相比,只是個可憐兮兮的同情物件!

突然間,過去溫馨的一切於全被貼上「沒意義」的標籤!

不要!

不要!

與其待在這兒沒自尊地當個被同情的可憐蟲,他寧可放下一切離開!什麽鬼學歷?什麽鬼知識?學那麽多東西有什麽屁用?也挽不回他失去的雙腳,他永遠是個殘障!是個不會有人真心愛他的殘障!

懷抱被一再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心,直人不願再談,將輪椅反轉想回房間。澄踏步上前,欲幫他推輪椅,卻被他狠狠地在掌背打了一記,疼得縮手。

直人頭也不回,快速推動輪椅拉開與澄的距離,淡淡丟下一段話。

「日向,雖然我是個有殘缺的人,卻也有我的自尊。如果我們之間只剩下同情的話,也沒有必要勉強彼此來往了。」

 

【伴我一生】022

鬧鐘清亮地響起,澄揉著惺忪睡眼起身,按下鬧鍾後還坐在床邊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憶起今天是得去學校上課的星期一。

依往常的習慣,梳洗過後先至廚房做好簡單的早餐,接著去喚直人起床。然而與昔日最大的不同在於以前他都是直接走到直人床邊,盯著甜甜的睡臉半晌後才不舍地將直人搖醒,今晨他卻只能走到直人房間門口。

因為直人將房門關上了。

過去從來不關門的,怎麽突然改了習慣?

事實上,昨天傍晚澄氣呼呼地向直人發了一頓脾氣,最後直人淡淡地回應一句話後便回到房間內,鎖了門,不再發出任何聲息。澄由於情緒尚未平復,是以也不去理睬,自個兒洗過澡、用過晚餐後倒頭就睡,一路鼾至隔天早晨。

人睡飽了,心情當然好得多,昨天那股莫名其妙的氣早拋到九霄雲外,澄又自然而然地以與直人共進早餐為每天生活的開始。

但看到緊閉的門,澄心中涼了半截。對他來說,這等同於拒絕的訊息--直人也許還因為他昨天發怒的事情而生著悶氣?

應該不會吧?溫柔的直人才沒那麽小氣。澄聳聳肩膀,笑自己可能是過度神經質,於是他在滿屋子熱巧克力的香味中敲敲直人的房門。

「直人,起床了。」

門的另一端靜悄悄地,沒丁點兒聲響。

澄皺了皺眉,又連敲幾下,道:「直人,我泡了你最愛喝的熱巧克力,你快起來喝,今天可是要上課!」

等了一會兒,靜默依舊。澄開始有些焦慮,擔心是否直人出事?他轉動門把,發現門並未鎖上,信步開門走入,卻見房間內一片空蕩,全收拾得乾乾淨淨。原先擺滿書籍的書桌與書架全數清空,衣架是空的,打開衣櫃裏也沒有任何衣物,床上更沒有睡過的痕跡。

簡單地說,眼前的房間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景象,僅是一間空屋而已。

這……這是怎麽回事?

澄難以置信地在直人的房間裏繞圈打轉,甚至因懷疑自己在作夢而用力捏了臉頰一把,疼痛傳來,他曉得這是現實,不是什麽白日夢。

直人不見了!

不,應該說直人離開了!

「怎麽會這樣?」澄喃喃地詢問自己,恍惚地來到客廳,失掉魂般地跌坐於沙發上。之後他又像想到什麽似地,沖回房間拿出手機來撥給直人,傳來的卻是電話關機中的機械式回應。

直人真的走了!

澄忽然一陣心慌,立時隨便穿好衣服奪出家門,搭電梯到樓下環顧張望,再跋腿奔走街頭,只希望能看見直人的身影。然而奇跡似的情節終究僅會發生於電影或連續劇裏,根本不存在於現實生活;漫無目的地跑過幾條街後,累了,停下腳步喘息,內心萌生失望。

直人的不告而別,連隻字片語都沒留下,好似在無言地抗議,懲罰他昨日的憤怒,讓早已習慣的生活方式無法按常軌繼續進行。回家到後坐到餐桌前,有點難以接受,沒有直人在身邊的早餐,吃起來少了些安靜卻溫暖的陪伴,多了些沉悶且孤獨的自由。

他不喜歡這樣!即使曾覺得直人像是他和南野學長之間的阻礙,並不代表就得分開,不意味他想趕直人走,只是有些界線需重新定義與厘清,所以他才會說出自己的感受,未料對直人似乎造成極大的打擊,連留下來的動力都失去。

走是走了,卻丟下沉重的罪惡感要他背,彷佛在批判他重色輕友。不,其實也沒這麽嚴重--澄如此安慰自己,雖然明知他可能傷了直人的心,仍不免感到不舒服,甚而有些惱羞成怒。

「我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麽不對?」澄喃喃念道,隨手將他為直人做的早餐扔進垃圾桶,發洩另一股新衍生而出的怒意,不甘心被冠上欺負朋友的罪名。「明明是直人太小氣,虧我還以為他很有雅量,是能溝通的人,搞半天也是講個幾句就耍脾氣冷戰的傢伙!」

澄再度把氣出到直人身上,同時發現這樣會讓自己心情好些,於是他決定暫時不再去理會與直人有關的事,反正都十六歲了,又不是小孩子,想離開就走遠點吧!

背起書包,離家時還是忍不住朝直人的房間望了一眼,內心深處有一絲絲希望一切都是幻覺,直人並沒有消失。

無奈事已成定局,空房間依然是空房間,並沒因他的期待而多出什麽。

算了,雖然不曉得跑哪兒過夜去了,應該還是會上學吧?不如等去學校見到面後,再攤開來講清楚、說明白。

來到學校,上課鍾響,澄很快便發覺情況沒有他所想的單純--直人缺席了。

第一堂課,導師走進教室即看見直人的位置空著,劈頭就問:「日向同學,藤井同學今天怎麽了?為什麽沒來上課?」

「呃,我不知道……」澄為之語結,說不出個所以然。

「你們倆不是感情很好,還住在一起嗎?」導師面露疑惑。「怎麽他沒來上課,你會不曉得?」

「這、這……」澄支支吾吾地,尷尬地紅了臉,低下頭,幾乎要在心底斥責直人用這麽幼稚的方法報復他。

氣氛正陷入僵局,奈奈子舉起右手,打破難堪的沈默。「老師,我有一些關於藤井同學的事要向您報告。」

此語一出,導師與其他同學,包括澄在內皆將視線轉向奈奈子。導師伸出手向她示意,道:「請說。」

「昨天晚上藤井同學打電話給我,說他基於私人因素,無法繼續就讀,請我為他代辦休學。」奈奈子說著說著,語調有些哀傷。「所以他以後都不會來上課了。」

「你說什麽?」乍聽到這消息,澄激動地拍桌站起。「直人要休學?怎麽他說都沒對我說過?」

「日向同學快坐下,怎麽可以這麽沒規矩?」導師皺眉地看著澄,澄乖乖坐下,卻仍盯著奈奈子,欲等待她開口告訴他發生什麽事。

豈知奈奈子只瞪了他一眼,別過頭,顯然不願回答他的問題。

澄還想追問,導師因為已得到直人缺席的理由,隨口說了些惋惜的話後便開始上課,逼得澄只能將一大堆問題吞進肚子裏,心思渙散地等候下課鍾敲響的那刻。

 

【伴我一生】023

好不容易捱到下課,澄迫不及待地沖到奈奈子旁邊,急慌慌地詢問關於直人的事。

「奈奈子,你說直人要休學?倒底是怎麽回事?」

奈奈子轉著原子筆,瞄了澄一眼,對他緊張的表情感到虛偽。昨晚直人忽然打電話來請她幫忙辦理休學,自然曾將背後原因道予她聽;只是直人曾交待她別對澄提起,是以她對澄必然絕口不說。當然她也曾好奇為何直人不願對澄說?直人只輕描淡寫地說兩人感情已不若以往那般緊密,沒必要事事說給對方聽,徒增困擾。

從直人的聲音裏,奈奈子聽得出他心情非常低落,然而出聲詢問,直人似乎不願多談;儘管覺得事情並不單純,卻也只能暫且歸納於是家人發生事故的關係而令直人陷入低潮。

摸摸書包,辦理休學的表格與檔就在裏頭,只要呈交校方,直人就確定休學,日後將很難得有見面的機會。一想及此事,奈奈子心裏釀出濃濃的失落,幾乎要提不起勁去為直人辦理相關手續。

「奈奈子!」澄焦急的聲音又傳來,打斷奈奈子的思緒。「請你告訴我,直人對你說了什麽?」

奈奈子撇了撇嘴,語帶不屑地回應:「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應該會比我清楚,不是嗎?」

「我……」奈奈子的話令澄倍生尷尬,紅著臉解釋:「是這樣的,我昨天和他有一些爭執,之後他自個兒進了房間裏不理我,我也回我的房間睡。哪知今天一早醒來就不見他的人影,剛剛才聽到他要休學的事,我有些擔心會否他是因為我們吵架的關係而不想繼續待在東京……」

欸,聽起來直人是真的離開了,尤其從澄的話裏獲悉原來他們昨晚吵過架,無怪乎直人心情會那麽差。奈奈子有些心痛,卻也僅能咬著唇承受,唯獨對於澄若有似乎的自責依舊無法苟同,因為在她眼裏,澄是個會為了出去玩而拋下直人不管的無情人。

「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奈奈子針對澄方才的最後幾句話道:「架都吵了,心也碎了,還能彌補不成?你再問也只是浪費時間,我要去幫直人辦休學手續。」她站起身,拿著休學表單欲走出教室。

「等等!」澄追了上去,一把搶下奈奈子手裏的文件。「不准你去辦什麽見鬼的手續!直人什麽都沒告訴我,我不准他休學!」

「你別太過份了!」奈奈子不甘示弱,將檔搶回來壓在胸前。「直人又不是你的,他想做什麽事就做,哪需要你點頭同意?」

「你!」澄生氣地跺著腳,想不出有什麽方法能阻止奈奈子或從她口中問出事情原由;當他遲疑之際,奈奈子已甩頭跑開,完全不理會他的叫喚。

另一方面,來到二年級的教室,南野真希帶著輕鬆的心情,雙手插在口袋裏,邊吹口哨邊前往一年級的教室,想把握下課短短的時間去找澄聊聊天。

昨天的約會在他心底留下非常愉快且甜蜜的感覺,尤其在迪斯耐的鬼屋裏,他與澄的距離跨近了一大步,有了親密的接觸;掌握住澄的感覺既滿足又幸福,將失戀的傷痛減緩許多。雖然最後莫名其妙地被與澄同班的女同學鬧場,將原本完美無瑕的約會匆促地畫上句點,但當澄送他回住所時,兩人還在家門口熾熱的吻別,澄也答應未來會再找機會好好補償他。

整體而言,還是不錯的。

對於自己這麽快就找到另一段感情依歸,南野真希打從心裏為自己喝采。

「真希!」

才剛要踏下教室大樓的樓梯,背後忽地傳來女孩子的叫聲,是熟悉的輕柔呼喚,是他的最愛,也是近來戳刺著他的最痛。

一回頭,果然是不久前向他提分手的前女友--吉川明美。

啊啊,她還是那麽美麗,栗色的秀髮隨風輕飄,明媚的眼眸直勾勾地瞅住他,將他曾有的愛戀再度掀開,很濃很濃的眷戀。在這瞬間,澄已被他推到心房陰暗且人煙罕至的角落,腦海裏的畫布又重新繪上明美可愛的臉龐。

「明美,怎麽了?」南野真稀有些緊張,心跳逐漸加快。

「我……」吉川明美雙頰微紅,垂下眼瞼,小聲地道:「我有話想對你說。」

有話想說?會是什麽?難道是複合的前兆嗎?

南野真希愈想愈興奮,握緊拳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說:「在這兒說嗎?」

「不,」吉川明美搖搖頭,長髮隨著她晃動飄拂,送來淡淡發香--是他一向喜愛的果香。明美伸手往上指,又道:「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們去天臺上談。」

「當然有時間!」南野真希毫不猶豫地答應,與吉川明美一前一後地步上教室大樓樓頂。

一踏出天臺,南野真希立時記起上次挨了吉川明美巴掌後,澄就是陪他到這裏來散心。如今他與事件女主角一同來到這片能放眼整個校園的遼闊天臺,不曉得故事會如何發展?

兩人走在天臺的水泥地面,來到欄杆旁,吉川明美冷不防轉身抱住南野真希,先給予一枚深情的吻,再眼裏泛淚地訴說:「真希,對不起,我還是好想你!」

「明美……」即使方才曾想過或許會有複合的機會,真的遇上時,南野真希仍有些愕然,一雙手僵在半空,不知是否該趁機抱住在他懷裏輕泣的女孩。

「我回去想了好久,發覺我太小氣。」吉川明美抽泣地道:「我不怪你曾喜歡男生了,畢竟那並不會影響你對我的愛。」她抬起頭,含著淚的眸子盈亮得令人心折。「我發現我還是好愛你,我不能沒有你……你能不能原諒我?讓我們再重新開始,回到甜蜜的生活好嗎?」

回到甜蜜的生活……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啊!南野真希毅然地擁住吉川明美,激動地說:「好,當然好,分開的這幾天我也好想你,我愛你,我好愛好愛你,這輩子我只想和你長相廝守,你別再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破鏡重圓的情侶緊擁著彼此,雙唇不斷輕啄,手不斷在對方身上摸索。天臺中央有座水塔,塔底有個不容易被看見的角落,南野真希將吉川明美抱到那狹小的空間,行為更加放縱。

上課鍾響起,已然隱身陰暗處的男孩與女孩不為所動,繼續燃燒熊熊的欲火。男孩品嘗女孩柔軟的唇之餘,悄悄褪去女孩制服裙底的遮蔽物;女孩沒有抗拒,因為這對他們倆來說並不是第一次在學校天臺上親熱。於此當下,女孩也渴望男孩的觸碰,盼望重溫零距離的那一刻,只為將曾被她棄置的愛情再度尋回,讓生活不再是形孤影單,而能再體驗成雙成對的幸福。

真好!真好!

男孩欣喜若狂地在女孩身上放肆,舊愛失而復得的歡喜難以言喻,卻在行動上表露無遺,化為一寸寸前進與貫穿的力量。望著濕透女孩前額的汗水,聽著女孩輕飄飄的喘息,感受著女孩溫熱的包覆;除了想盡情滿足女孩、滿足自己,男孩的腦海裏早裝不下其他事物。

日向澄?

是誰?

閃一邊去吧!

 

【伴我一生】024

天空湛藍如海,幾絲淡淡的白雲溫柔坐臥其上,隨風輕移,與帶著笑鬧聲飛過的鳥兒們一同俯瞰大地。

午後的豔陽鋪滿青翠草皮,剛自灑水器散出的水滴戀棧綠絹,捨不得滴落,晶瑩地映出陽光,也映出正在揮汗賓士的足球隊隊員們。

急促的跑步聲與教練的喊聲,時而摻入口哨的警鳴,球隊分成兩方小組進行模擬比賽。與澄同隊的國夫擔任中鋒,伺機自敵隊腳下搶過球,敏捷閃過前來阻擋的後衛,腳一挑,穩穩地將球送往距離球門最近的澄。

「傳得好!」教練出聲讚歎,視線隨球的落點轉到澄身上,期待澄會接下那球並射門。

澄也確實不負所望,以胸口停球,再熟練地將球轉至腳下;然而他卻忽略自側方追來的防守球員,稍一不慎,在三十碼區外被一腳鏟倒,人向前撲了好幾公尺,嗶嗶的哨聲刺耳地響起,球員們往澄倒下的地方圍了過去。

「日向,你沒事吧?」教練蹲下檢視,澄緩緩坐起,拍著沾在胸前的草與泥土,面色有些尷尬。

「對不起,我沒事。」

教練扶起澄,一邊溫和地訓道:「你剛才注意力似乎不太集中,一點防備都沒有,球在你腳下停不到三十秒就被搶走,枉費隊友傳了好球來。」

「對不起,教練,我會改進。」澄望向國夫,歉疚地說:「對不起,學長。」

「哪兒的話!」國夫開朗地拍拍澄的背。「下次多注意點就好了。」

澄點點頭,教練舉高雙手連拍幾下,大聲說道:「模擬賽先進行到此,大家移到場邊休息十分鐘後再繼續。」

在教練的指示下,澄跟在其他人後方一起往操場旁的看臺走去,那兒擺著所有人的書包與衣物,而要發放給球員們用的毛巾籃也置於該處。負責發毛巾的健次見大家停下練習,便曉得他們要來場邊休息,於是他立時自籃內抱起一大疊乾淨的毛巾迎向前。

澄恰好是最後一個拿到毛巾的人,健次遞過毛巾的同時,小聲地問:「你沒事吧?」

「還好。」澄抹著額上與頸後的汗水,歎了口氣。

「你今天好像不怎麽順利,在場上常常分心,錯失不少良機。」健次帶著擔憂的語氣。「是不是遇上什麽困難?」

唔,沒想到健次的觀察力如此敏銳;澄愣了愣,忙以微笑掩飾他的焦慮。「沒什麽啦!」

看出澄不想多談,健次也就閉上嘴不再追問,只靜靜地推著放髒毛巾的籃子四處穿梭,回收使用過的毛巾。

澄佇立原地,擰著手裏的毛巾,心頭悶得如整個人都被鎖在密封瓶裏般透不過氣,卻又尋不著出口。

發了一整天電話,直人的手機卻一直處在關機的狀態,不免令他聯想到直人是刻意關了手機不接他電話,是種極端的拒絕;他曾嘗試聯絡直人的家人,卻只聽到電話鈴聲不斷空蕩蕩地迴響,沒有任何回應。

於是他只能兩眼睜睜看奈奈子為直人辦好休學手續,卻得不到半點說明與緣由。

究竟是怎麽了?不過是抱怨了幾句話,有必要將事情鬧大到此等地步嗎?即使受到傷害,有難過到需要放棄學業,放棄兩人相伴的生活嗎?十多年的友情,竟捱不起一次的衝突嗎?

突然間感覺到直人不在身邊的空虛,淡淡的憂傷中滲著些微慍怒,來自於對直人的無法諒解,只因他總以為兩人的感情好到什麽都能說,未料直人打破了他的幻想,殘酷地告訴他兩小無猜的情誼並沒他所想的那般堅強穩定與禁得起考驗。

混亂如麻的思緒在腦海裏盤旋,不經意地瞄向操場邊,遠遠正有個人影走來,澄心跳加快,以為是直人來了。

哀愁與怒意瞬間消失殆盡,換上喜悅和驚喜。澄伸長脖子,極目眺望,就要舉手向遠方的人影打招呼之際,卻看清對方根本不是直人,而是個抱著書本行經操場的學生。

濃重的失望打擊著澄,令他整個人失去活力與生氣,沮喪地坐在地上,好疲憊,多希望愛慕的南野真希會察覺他的失落並前來給予安慰。

望向齊聚於看臺的隊員,南野真希正與其他學長閒聊,不時傳來愉快的笑聲,滿面春風得意,顧著同別人開玩笑與嘻鬧,全然無視他的低落陰鬱,簡直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怎麽昨天還親密有加的夥伴,今天卻像隔了太平洋般遙不可及?

如果是直人,一定會發現他的心情起了變化,主動問候與關心。但南野真希顯然沒那份細心與體貼,對他的情緒表現視若無睹。

澄再度歎息,忽地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轉頭一看,原來是健次推著裝髒毛巾的籃子走來。

「毛巾還要用嗎?該回收羅!」健次露出笑容,朝澄伸出手。

這種時候看見健次討喜的笑顏,澄感覺心裏一陣溫暖,他將毛巾遞給健次,同時還予一抹微笑。

「笑一笑比較好看。」健次邊整理籃裏的毛巾邊道:「雖然不曉得有什麽事困擾你,但看你還笑得出來,我也安心許多。」

健次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關懷如春風般沁入澄的心,催融了些許因失去直人而蒙上的冰霜,令無邊的苦悶暫時得到緩解,稍稍平復。

有人關注,不再有孤伶伶的感受,心情也好得多,於是澄站起身來搭著健次的肩膀,滿懷感謝地說:「謝謝你的關心。」

此時,教練吹了哨,高呼全體球員集合,欲進行下一階段的訓練。澄邁往集合之前,還特意對健次眨眨眼,以手比出「沒問題」的動作。

既然還會擠眉弄眼地裝鬼臉,理應沒什麽問題了。是以健次陪著露出俏皮的笑臉,握起拳頭替澄打氣:「加油!」

(待續)

 

【伴我一生】025

隨夕陽西沉,夜的雙手逐漸伸展開來環抱大地,校園裏一片寧靜,唯獨操場邊微暗的燈柱下還有群滴著汗水的足球隊員在休息,邊聆聽教練整理各人今日練習的優缺點。

略顯冗長的訓話結束,教練示意大家解散後,特別將澄喚到一旁去,壓低聲音對他說:「日向,你今天表現不佳,頻頻出錯,精神狀況也很差,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嗎?」

「沒什麽……」澄歎了口氣,踩著在大夥賓士當中被鏟得飛出草皮外的雜草。「和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出了些狀況,所以注意力有點不集中。」

「這樣不行。」教練搖搖頭,語氣嚴肅起來。「你還年輕,早點知道是好事,如果想當個好球員,絕對要讓自己隨時都保持最佳狀態,尤其不能把私事帶到球場上來,因為足球並不是只有你在踢,你的狀況也會影響場上其他隊友。」

「我明白,教練。」澄咬著唇,有些歉疚。「我會努力調整自己。」

「希望你說到做到。」教練拍拍澄的肩,又說:「在我看來,你們這一屆入社的成員當中就你實力最好,倘若能繼續保持並更加精進,下學期業餘少年足球隊開始進行徵選時,我會推薦你去參加。」

聽出教練話裏的賞識之意,澄不禁雙眼一亮,被肯定的成就感滿溢心裏,令他就要狂喜歡呼。教練曉得澄有按耐不住的喜樂,為了不讓澄過於得意忘形,他刻意補充道:「但也要你這學期的表現夠好才行,首先你要學會的就是控制自己的情緒,別隨隨便便就讓生活中的瑣事干擾你的情緒,壞了你在球場上的穩定度與技術。」

「是!」澄倏然立正,聲音裏藏不住興奮。「我會努力,謝謝教練!」

教練露出滿意的微笑,轉身離去;澄還佇於原地傻笑,健次靠了過來,好奇開口問:「怎麽了?教練對你說些什麽,讓你那麽高興?」

「哦,哈哈,沒什麽啦!」澄抓抓頭,才赫然發覺人已散得差不多,只剩幾隻小貓還在場邊收拾東西,南野真希也正背起包包,一付準備離開的模樣;急著想留下南野真希,澄撇開好心前來關懷的健次,往南野真希沖了過去。

「學長!」澄奔到南野真希旁邊,迅速瞄瞄四周,確認沒有人在聽得見他們對話的範圍內後才說:「你等一下有空嗎?能不能陪陪我?」

南野真希看了看手錶,抬頭面向澄,表情不怎麽歡迎,語氣也顯得有點冷淡。「你怎麽了嗎?」

微寒自南野真希的表情傳來,滲入澄的心裏,凍得令他感到有點不對勁--連日來對他總相當熱情的學長怎麽突然變得愛理不理的?當然,澄不曉得個中原因,體貼的天性令他立時將學長的反應歸因為練習後太累所致,是故他也未曾多想,只說:「我昨晚和直人發生了一些爭執,很想找人談一談,所以……」

「是直人的事啊?」南野真希聳聳肩膀,態度依然淡漠。「可是我今晚沒空陪你,過些時日好嗎?」

「你今晚已有什麽計畫嗎?」澄很自然地循話追問,未料卻引發南野真希極大的反應。

只見南野真希雙眉一揚,甩給澄一記不悅的白眼,同時怒道:「我要做什麽事是我的自由,你問那麽清楚幹嘛?」

一句話刺得澄好疼,像從山崖跌進深淵般,粉身碎骨的痛楚卻無法說出口。再想為南野真希找藉口,也覺得過於牽強,疲倦不會令人一夕之間判若兩人,澄幾乎有種自己從熱情沙漠踏進冷冽冰原的錯覺。

他愣愣地望著南野真希,掀著唇卻不知要說些什麽。

南野真希像是也察覺自己反應過激,於是別過頭,語氣稍稍緩和些許地說:「抱歉,我說得太過份了。」

「不,沒關係。」一時間,澄還不太能適應,僅能僵硬地回答:「你說的沒錯,是我不該多問。」

沈默半晌,南野真希又道:「我們還是當朋友吧!」

「咦?」

「就這樣,我不陪你了。」南野真希戴上鴨舌帽,連聲再見都沒說,轉過身快步前行,迅速消失在已暗下的校園裏,像是落荒而逃似地頭也不回。

望著南野真希消失視線範圍之內,澄腦袋裏一片空白,耳邊滿是嗡嗡聲在轉,先前教練予他的歡喜感又頓然而逝,失落與惆悵填滿所有空間,世界被震得搖搖欲墜,動盪不安。

本能驅使下,澄拿起手機按進已撥電話,全是撥給直人的未接電話,他咬咬牙,再度按了撥號鍵,拿至耳邊,聽見的仍是「目前對方關機中」。

澄掛斷電話,沮喪地席地而坐,無語凝望空矌的操場,所有人都離開了,徒留他一人與影子相對,以及在草尖倒映出月光的露水。

好亂!一切都好混亂!生活突然全陷入混亂之中!

有沒有誰能來告訴他究竟發生什麽事?直人沒留下隻字片語地走了,南野真希的態度由熱轉冷,冰山也似地漂離了,所有他重視的人都離他遠去,倒底他做錯了什麽?

他做錯了什麽啊?

晚間涼風輕拂臉龐,直人倚在窗口,深深吸氣,鄉間特有的青草香與樸實的香氛隨風沁入鼻內,輕柔撫慰五臟六腑,舒坦著肺,減緩了心上的悶疼。

他回到屬於自己的家鄉了。

自己,一個人。

姐姐藤井和子來車站接他回家,幸而家裏一直都裝有簡單的升降設備,即使沒有澄在,他也能自行出入位於二樓的房間。和子一看見他,便緊緊地給了個擁抱,告訴他父親目前已脫離險境,母親與大哥國彥想留在醫院裏,又放心不下他,是以要她先回來,明天再和他一起去探望父親。

直人從和子身上享受到親情的溫暖,在澄身邊受了傷的心終於稍微平復。

即使休學回家,也還有家人陪伴,至少他不孤單--他是這麽安慰自己的。

「澄怎麽沒陪你回來?」和子沖了杯熱巧克力給直人,問過一些他在東京的狀況後,提起這件事。「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他不曉得爸爸出事了,我沒告訴他。」直人啜一口熱巧克力,露出淡淡的微笑。「他最近忙著足球隊的事,所以我不想打擾他。反正我也長大了,總該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不能老想著要靠別人」

和子深知直人與澄的感情,聽見如此重要的事情,直人卻未曾對澄提起,直覺感到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之間想必有了什麽變故,讓兩人變得疏遠。然而,直人顯然沒意思提這問題,於是她也不刻意追問,她相信一向表現成熟的直人有能力處理一切。

她拿起直人的行李,陪直人將衣物、書本等物品皆拿出來整理。手機自書包前方的口袋跌出,拾起,銀幕是一片黑。

「怎麽你手機沒開?」和子將手機遞給直人。「萬一學校有人要聯絡你怎麽辦?」

「我沒開嗎?」直人瞪大眼,有些訝異,拿過手機來左翻右翻,恍然憶起:「啊,應該是沒電了,昨晚打電話給奈奈子之後,存電量已亮了紅燈;我心想今天就要回家,時間也約好,沒必要用手機,也就沒充電。」

嘴裏輕描淡寫地說著,心頭卻打著突,慌慌的挺不自在,些許自責怎麽不多費些心思充電?萬一沒電的這段期間,澄打電話給他怎麽辦?

澄打電話給他怎麽辦?

又怎麽辦?

直人阻止自己繼續在這事情上打轉,發覺這樣的擔心很可笑。對他來講,兩人的關係已淡化得比鬧翻還糟,澄都已不將他當朋友看待了,哪還會刻意打電話?說不定澄現在正與南野學長開心地笑著,完全不記得他的事呢?

所以,無所謂!

只是……似乎也沒必要做得如此絕,或許該為自己與澄都留些空間、留些後路能退。他們之間也可能是一時間遇上瓶頸,並非畫上句點,不是嗎?

儘管難過,仍隱約還有一絲絲希望與期待,如黑暗中的微光般支持他拿出充電器接於手機上,開機充電,同時暗自希冀會接到澄的電話。

直人永遠不曉得,當他握著手機、滿腦子矛盾思考的同時,澄正在學校操場邊撥電話給他;而就在他開機那刻,澄已因不耐煩再聽到「關機中」的語音而掛斷電話。

就這麽錯過了。

 

【伴我一生】026

第二天,窗外鳥兒清脆的吱啁聲在鬧鐘未響起之前便已將直人從睡夢中喚醒,他坐起身,望著外頭美麗的山水田園,新鮮的空氣催醒腦袋,寬闊的風景舒坦心房,與東京的擁擠忙碌截然不同,人們悠閒且歡喜地在鄉間小路上行走。

然而他無暇花太多時間於欣賞鄉野的寧靜,用過早餐後立時與藤井和子搭車前往醫院探視父親。

抵達病房,大哥與母親正站在房間門口,似乎剛與醫生說完話,穿白袍的醫師正好離去。直人忙推著輪椅迎上前去,開口呼喚:「媽媽!哥哥!」

「直人!」藤井秋月張開雙手擁抱自東京歸來的孩子,聲淚俱下。「我的孩子,你回來了!」

「媽媽,我回來了。」直人也擁住母親。「爸爸怎麽樣了?」

「他今天淩晨時醒過來了。」藤井國彥走來,道:「但醫生說還不穩定,得住院觀察一陣子才行。而且他的左大腿骨折,復原還需花很長的時間。」

「直人,學校呢?」藤井秋月摸著直人的臉頰。「你向學校請假回來嗎?」

「不,我辦休學了。」直人輕輕搖頭。

「傻孩子,你真的辦休學?」藤井秋月訝異地說:「雖然不好過,但我還是希望你好好念下去的!」

直人向國彥望了一眼,他明白哥哥希望他放棄學校,為了家裏的支出,為了負荷接下來可能會耗費的大筆醫療費用。接受到哥哥暗示別改變主意的眼神後,基於不讓母親擔憂的考量,直人又對藤井秋月說出違心之論:「我不習慣東京的生活,步調太快,我跟不上。還是回家好,能靜靜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再說休學不代表不念,或許隔一段時間等我調適好後,再視情況決定是否要回去。」

「是嗎?」藤井秋月猶有疑惑地反問。

「嗯。」直人點點頭,儘管他知道自己重返校園的機會不大,但此刻他告訴自己萬事以家人為重,以這個家的利益為最大考量。再說,父親受了傷,滿懷的擔憂根本容不得他去思考太多自己的事;比起來,他還是較在意父親的情況。

「現在可以進去看看爸爸嗎?」直人問。

「可以、可以。」藤井秋月抹抹眼角的淚,推著直人踏進病房。

見過父親,確認除了接下來除了左腿嚴重骨折需進一步治療與複健之外,已無生命危險,直人一顆高高懸起的心總算放下,籲了口氣。於醫院裏逗留了一個早上,中午用過餐後,藤井秋月基於病房空間過小不太方便輪椅在裏頭待太久的原故,加上也捨不得行動不良的直人還要幫忙照顧病人,因而吩咐藤井和子帶直人回家。

「不用了,媽媽。」直人婉拒母親的美意。「我自己回去就好,讓姐姐留下來幫你吧!」

「是啊!」國彥也附和道:「我要去園裏看管一些農事,醫院這兒直人沒辦法幫忙,還礙著病房裏的空間,走了也就算了;要是連和子也走,豈不剩媽媽你一人?萬一累壞怎麽辦?反正直人又不是認不得路,他自己知道怎麽回去的。」

和子聽出國彥話裏對直人的貶意,立時狠狠瞪他一眼,出聲為直人平反。「誰說直人沒辦法幫忙的?他剛才不也幫忙替爸爸倒茶拿藥的嗎?你要做農事就去,少說幾句行不行?」

挨了和子的指責,國彥大是不悅,卻又不便在母親面前表現出來,只悶著不說話。

直人很清楚真要說來,他的確無法在病房裏幫上什麽忙,是以雖然大哥的話聽起來有些刺耳,他仍然默默接受。且為了緩和突然間變僵的氣氛,他展露著笑容說:「媽媽,姐姐,你們別擔心,醫院離家也沒多遠,我自己一個人沒問題的。再說,我也想順道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緬懷久違的家鄉,所以就讓我自己走吧!」

「你真的沒問題?」和子的語調裏顯然還有些不放心。「我可以送你回去後,再過來醫院的。」

「放心,別那麽麻煩了。」直人忙搖搖手,推著輪椅倒退準備離開病房。「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那麽你回到家後打通電話過來報平安。」藤井秋月起身為直人打開病房的門,方便他出去。「手機有帶在身上嗎?萬一遇上什麽困難,記得打電話給我們,知道嗎?」

「知道了。」直人笑著向家人揮揮手,帶著有些落寞的心離開。

他曉得,國彥一直不喜歡他。

國彥與他差了十五歲,家裏原先已存好一筆錢要讓國彥念高中,沒想到他出生不久後就因發生意外而遭宣告終生癱瘓,大筆大筆醫療費全花在他身上,國彥念高中的事自然被取消,只得跟著父親一起務農賺錢貼補家用。

也因此,讓兄弟間的距離除了年齡造成的鴻溝之外,又因金錢之故而更加淡漠。

和子就不同,雖然他們也有八歲之差,但或許是女性的關係,和子對殘缺的弟弟顯然較為愛護,不若國彥那般排斥。

但儘管明知哥哥不喜歡自己,直人還是抱持尊敬與感謝,畢竟自己確實讓哥哥也費了不少心思,流了不少血汗,犧牲許多曾有過的理想;能有如今的生活,他已該滿足,不應該苛求別人得時時對他善顏以待,事事為他著想。

或者說,也該輪到他為家裏的人做犧牲了。而放棄念高中,替家中節省開支,是他目前首要能做的事。

直人對自己笑笑,生命中總會有些無法預料的突發狀況,如何平心靜氣地去面對與解決,也是得學會的人生課題,所以他不怨誰,他告訴自己,此生不求能做大事、得名利,只要能活得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好。

在鄉間小路上行進十來分鐘,行經一處空地,幾個孩子正喧嘩吵鬧地踢著足球,豔陽底下玩得不亦樂乎。

視線一投向那片土地,就再也收不回來。被金黃陽光籠罩的泥土與草木是那麽熟悉,那麽令人懷念,就連踩著草皮,追逐著足球的身影也好讓人懷念。

澄,是澄邊笑邊踢笑的自信模樣,被燦爛的陽光映得好耀眼,好迷人,總是讓待在一旁的他看得目不轉睛,久久無法忘記。

閉上眼,想留住記憶中的澄,但曾經熟悉的笑容卻愈變愈淡,淡到他無法再勾勒,淡到他還來不及伸手捕捉,已然煙消雲散。

濃濃的鼻酸遽然湧起,直人忙將輪椅掉轉方向,趕緊再往回家的路而行,試圖減輕觸景傷情所引出的哀愁。他全心地推著輪椅,一寸寸前進,不斷在心裏告訴自己人不能活在過去,不屬於自己的,強求也沒有意義。

他要往前走,不要向後看!

然而,當他發現自己的手漸漸酸疼,前進的速度大幅降低時,他終於知道真正的難題還在面前。

坡道,一段小小的上坡路,雖然有些陡,但尋常人等兩三步便能跨越;只是對他來說,卻同山一樣高聳。不,或許該說那根本是道牆,硬生生立在路中央,阻擋他前進,礙著不讓他回家。

「這兒何時有這麽個上坡?」

直人難過地望向前方,已經能看見他從小到大的家,可他卻到不了。

不……不是突然間多了個上坡,而是過去他從沒注意。這條路,從家裏通向很多地方,去車站得經過,去醫院得經過,去學校得經過,去澄和其他孩子踢足球的那片空地也會經過,真要一趟趟算,是數不清的。只因以往都是澄推著他走,他只顧著看風景說話,竟從未曾發覺路途上有段他無法獨自爬上的坡道。

話也不能這麽說,誰說他上不去?

他不信,他才不願當個只能讓別人照顧的人!

直人牙一咬,心一橫,退了一截距離,深吸口氣後用力推動輪椅,如同對付兇惡敵人般,奮不顧身地迅速往斜坡沖去。一開始,速度確實令他度上坡道,正歡喜著自己將能越過坡頂回家時,來自地面的摩擦力衝擊他往前的力道,而地心引力開始無情地拖著他下滑。

由於是倒退滑下,看不見後頭有些什麽,再加上滑動的速度極快,恐懼蔓延入直人心裏;他想抓住輪子看能否止住,反而被快速滾動的輪緣刮傷手心,在還來不及出聲呼喊,連人帶輪椅地滑出路面,跌進稻田裏,濺得滿身泥濘;污水灌進鼻內,嗆得大咳,顧不得掌心疼,雙手按進泥裏將上半身撐起,喘著氣確認自己還活著。

輪椅落在離他幾公尺外,無辜地躺著,輪子還在無力地轉著,好似既將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病人般。

四周靜悄悄,沒有任何人經過,地球上彷佛只剩下他一個人,整個世界冷眼旁觀著他可笑的挫敗。

隨之而來的,是可怕的孤獨感與無助感,更糟的是,在那當下闖入他心裏的念頭是希望澄來扶他一把!

「可惡!」直人難得地感到怒意,忿忿地賞給自己一巴掌。「難怪人家要嫌棄你!你除了依賴,還會做些什麽?他沒有義務當你的白馬王子!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想要當你的英勇騎士!」

不甘的淚水脫眶而出,在稻田淺淺的水面引起漣漪,就像他的心,亂得沒有止盡。所有正面光明的想法盡數奔離,餘下消極和沮喪,他放棄掙扎,放棄憤怒,沈默地臥於泥濘中無聲暗泣。

鄉間真的好靜好靜,沒有車馬喧囂,沒有人潮紛擾,他可以假裝自己已經不存在,渺小得沒有人看見,風吹來,如灰燼般煙逝,回歸塵土……

乍然間,一陣他懼於去期待的音樂聲遠遠地響起,那是他設定於手機上,專屬澄的音樂!

他霍然坐起,摸索全身上下,遍尋不著手機。仔細聽聽聲音,赫然發現手機竟是落在不願讓他攀過的斜坡上,好整以暇地躺著哼出樂聲,彷佛在炫耀與嘲笑,在對他說「有本事你就來拿啊!」

「澄!」他近乎哽咽地喚了聲,妄想手一伸就能接起自澄的訊息,無奈任他多努力地往前爬,沉重的雙腳就是不聽話,狠狠將他綁在軟黏的泥沙之中,扯斷他與澄之間的聯繫。

愈來愈遙遠,近不了!近不了!

一直到鈴聲嘎然止息,他離路面還有一公尺!

對一個無法憑意志移動雙腳的人來說,這一公尺的距離同隔在牛郎織女之間的銀河一樣遼闊無垠。

太遠了!

真的,太遠了……

 

【伴我一生】027

直人離去的第二天,澄懶懶地在鬧鐘聲中起床,邊揉著惺忪睡眼,邊走至直人房間。

「直人,起床啦!」按慣例地呼喚,空盪的回應與房間方令他乍然清醒,憶起直人已於昨天辦了休學並帶著行李離開東京,離開他們才同居生活不到一個月的公寓。

生命中的太陽無聲消逝,心情陰鬱得晴朗不起來。

澄不喜歡獨自生活,不喜歡一個人吃早餐,不喜歡說話沒有人回應,只與影子相對的感覺;空氣變得冰冷,連時鐘的滴答聲彷佛也成了嘲笑,渾身被不安佔據,掙脫不開。

拿起手機想再撥給直人,指尖已按上撥號鈕,卻又突然覺得一陣心煩,討厭自己為何要對直人的事耿耿於懷--明明錯不全在他,怎麽一付他老急著要去向直人解釋的模樣,像是他欺負直人似的。

既然要耍任性,就兩個都耍好了,看誰有本事撐得久。

念頭一轉,澄收起電話,背上書包連早餐也沒吃就出門。

話雖如此,一整天的課上下來,還是心神不寧的成份居多,黑板上寫滿課堂重點,筆記本裏卻是一片空白,除了幾抹被筆不經意畫過而留下的線條外,再無其他痕跡。

終於他再也忍不住,極想找人講講話,午餐時間胡亂吞了個炒麵麵包便往二年級的教室直奔而去,打算找南野真希訴苦。

來到南野真希的教室,詢問之下,得知學長去買午餐未歸,於是澄便站在走廊上等待。約莫十多分鐘後,終於看見南野真希走來,手上還拿著一瓶汽水,悠哉遊哉地邊走邊喝。

「學長!」澄急急地迎向前去,準備將堆在內心的苦水一併傾倒而出。然而,當他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南野真希的臉色已硬生生地將他的話全擋了回去。

那張帥氣的臉在短短幾秒內換了好幾種表情,豐富到令人目不暇給。先是悠閒又自得其樂的笑容,看見澄後瞬間轉為詫異,眼裏閃過一絲焦慮不安,隨後流露出嫌惡氣息並衍生出慍怒的表情。

「你來做什麽?」連聲音都冷冷的,聽得澄一片心寒。

「沒什麽,有些事情想找你聊……」

「我現在沒空。」南野真希聳聳肩,提腳欲從澄身邊走過。

澄再也受不了這莫名的轉變,之前的熱情竟是一頁書,風一吹就翻了面,下一頁是叫人措手不及的冷漠,於是他一把抓住南野真希的手腕,將他拉到角落,神色不悅地問:「學長,我做了什麽事惹你不開心?為什麽你對我的態度在一夜之間有這麽大的轉變?」

「你沒有做什麽,只是我覺得不應該再這樣下去。」南野真希皺起眉頭。「放開我,你弄痛我了。」

「不應該再這樣下去?我不明白,我們去東京迪斯耐樂園時玩得那麽開心,在鬼屋裏你還對我做那種事,我以為我們之間的關係是特別的。」

「別提那件事!」南野真希跺了跺腳,五官激動得有些扭曲。「那是個天大的錯誤!」

「錯誤?什麽意思?」

「總之,我不會再和你有更進一步的舉動了。」南野真希搖搖頭,表情充滿拒絕。

「可是……」澄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學長,我是真的很喜歡你,而你的反應一直讓我以為你也喜歡我、依賴我,讓我滿心期待我們會成為情人……」

「對不起,我想你會錯意了。」南野真希歎了口氣,無奈地說:「你也知道的,我和女朋友鬧分手,心情跌到穀底;而你恰好在我最脆弱的時間出現,我這個形同溺水的人當然會想緊緊抓住你,會希望有人陪我度過難熬的時光。」

「若只是單純地找人陪,為何還要和我發生親密接觸?我以為那種事應該是存在於情人之間!」

「我又沒和你上床!」南野真希攤開雙手,語氣裏充滿不在乎。「拜託,我心情不好所以想從你身上獲得一些安慰,不行嗎?再說你也沒什麽損失,何必一付斤斤計較的模樣?」

「不是損不損失的問題,而是情感上的問題。我是因為認定你也喜歡我,而我們兩個會交往,才和你做那種事。」澄緊抓胸口,想壓抑陣陣傳來的心痛。「我放了感情,不單單為生理上的歡愉!」

「隨你怎麽說吧!反正我不可能和你交往。」

「為什麽不可能?」

「因為我和明美複合了。」南野真希毅然地說:「我愛她,所以我不想和任何男人扯上關係。對我來說,你只是球隊裏的一個學弟,和其他人沒什麽兩樣,請你別再逼我!」

「我沒有逼你……」

「那就好!」南野真希踩著重重的腳步聲離開,強烈地傳達他的憤怒與不滿;澄心上一片錯愕,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

不過是短短不到幾分鐘的對話,澄卻覺得像被甩了幾巴掌般疼痛,臉上又熱又辣,直往骨子裏燒灼進去。

他連自己怎麽走下樓梯、離開二年級教室的都搞不清楚,當下只覺得自己像是被抽走靈魂,行屍走肉般地在校園裏飄盪,載著空虛與憂傷,整個世界好似都離他遠去。他脫節了,不屬於碧空白雲底下的一份子;他絕望了,不再對眼前的一草一木感到親切。

「直人……」澄嘴裏喃喃地喚,他正經歷有生以來最可怕的一次失落與心痛,被他視為最重要的朋友的直人卻不在身邊。下意識地又拿起手機,這次沒有猶豫地撥出直人的號碼;話筒裏傳來鈴聲,他好開心,終於不再是聽見關機中的機械語音!

期待著、期待著直人接起電話,耐心聽他哭訴,溫柔地給予安慰;然而事與願違,手機鈴聲唱了半晌,沒有人接起,最後轉進了語音信箱。

直人不接他電話,直人不要他,直人真的丟下他了!

浮現於澄心裏的推論加重衝擊,他跪倒在地,開始無聲的哭泣,無止盡的懊悔與傷痛全數湧出,自四面八方地攻擊他、撕裂他。

「日向澄,你沒事吧?」充滿關心的聲音忽地自身後傳來,轉頭一望,原來是球隊裏專門發放毛巾的健次。

溫暖的笑臉映入眼簾,讓澄想起過去每次沮喪難過時,直人也都是用滿滿的關愛與他為伴。刹那間,健次與直人的影像彷佛重重相疊,受挫心碎的澄像是在暴風雨的茫茫海面上發現避風港,奮不顧身地撲進港灣--此時此刻,只要能讓他緊緊抱住的,都將成為他生命中的救世主!

意外的是,健次沒有推開澄,也沒有表示拒絕,反而憐憫地抱著他,哄小孩子般地安慰,將澄無處可去的愁苦默默接而納入,也同時將澄心裏乍然被阻斷的愛慕迎過手,讓自己穩穩地走進澄的世界裏……

 

【伴我一生】028

平井堅的「古老的大時鐘」響起,於僅剩一盞床頭燈的房間裏回繞;澄在迷迷糊糊中自被窩爬起,由床邊小幾拿過手機來接聽。

「喂?我是日向。」他的聲音有些慵懶。

「澄,我是爸爸,你在睡覺嗎?」澄的父親--日向三郎從電話彼端道:「現在才晚上八點,你睡什麽?」

「我練完球很累,回家倒頭就睡。」澄轉過身,趴在枕頭上,聲音裏還帶著濃濃的睡意。「有什麽事嗎?」

日向三郎頓了頓,微有責備之意地說:「你這小子,當初說好會好好照顧藤井家的孩子,怎麽結果搞得亂七八糟的?」

藤井家的孩子,指的當然是直人,但澄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父親的意思;只是幾句話裏蘊含的指責意味多少令他心生不悅,以為父親要怪他什麽,當下第一反應自然是為自己辯護,於是他道:「我什麽都幫直人準備好,每天送他上下學,我哪里沒好好照顧他?」

「如果你有好好照顧他,怎會放他獨自一個人回箱根?」日向三郎聽出兒子有意反駁他的話,粗獷老實的個性掩不住怒氣,聲音連帶大了起來。「你曉不曉得他自己推輪椅回家,結果上不了坡,反跌進一旁的田裏!幸好我經過發現,否則他豈不完蛋了?」

「什麽?」聽見直人又出事,澄吃驚地坐起身子。「他沒事吧?」

「幸好沒什麽大礙,只擦傷了幾處,但輪椅受損較嚴重,已經送修了。」日向三郎歎了口氣,繼續說:「你也真是的,你們倆不是好朋友嗎?如果是,你為什麽不一起陪他回來?至少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他們家現在已經夠幸苦的。」

又是指責!澄努力壓抑心中的不悅,沒好氣地回應:「我哪知道他要回箱根?一大早起來人就不見,什麽訊息都沒留,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頓了頓,澄又道:「而且他還自作主張地辦休學,也沒同我商量過,誰曉得是不是他根本不把我當朋友?」

「直人休學是有原因的啊!」日向三郎急急地說:「藤井家出事了,難道你不曉得嗎?」

說到此,日向三郎的聲音忽然變遠,像是在與旁邊的人說話;相隔不多久,直人的聲音自話筒裏傳來。

「澄,是我。」直人的聲音依然溫溫和和地,與日向三郎的急躁成為極大的對比。

「直人?」終於再度與直人聯絡上,澄相當歡喜,笑開了;然而先前的憂慮與難過時找不到人陪伴的苦悶也於此同時融為一股慍怒,瞬間爆發,掩過了喜悅,反令澄低吼:「你究竟在搞什麽鬼?我說了你幾句,你就用休學來報復我嗎?」

直人倒很冷靜,一字一句地述說:「你和學長去迪斯耐那天,我接到家裏來電說爸爸前幾天從屋頂上摔下來昏迷,送醫急救好久才醒;聽說左腿嚴重骨折,接下來還有很長的時間得複健,是否能完全復原是未知數。為了減輕家裏的經濟負擔,哥哥希望我休學回家。」

澄張大嘴,無法相信他所聽到的,他又問:「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我想和你商量的,但你回家後心情看起來很差,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直人輕描淡寫地道:「後來我想,反正這是我自己的事,不想再給你添麻煩,就由我自己決定了。」

直到此時,澄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麽。原來是他那天的斥責擋住了直人欲說的話!他只顧著發洩不滿,卻完全忽略直人眼裏早因家人出事而滿布的擔憂。

「對不起……」擠了好久,澄總算擠出這麽一句話。「我那天太生氣了,結果什麽都沒注意到。」

「你是該生氣,與殘障者共同生活的日子本來就很辛苦,誠如你所說,我只會纏住你讓你無法做想做的事。」直人語氣裏的感情很淡很淡,彷佛他說的是別人的故事,顯得相當抽離。「我這付德性,無法在家人困苦時幫上什麽忙,靠休學來省下不必要的開支是我唯一能做的。」

「直人,你別這樣貶低自己,我聽了很難過。」

「我沒有貶低自己,僅是陳述事實而已。」直人呵呵地笑,聽的人卻感受不出哪里值得開心。直人繼續道:「你不用再同情我,我不想要你的同情。」

「我不是同情你,那晚講的都是氣話,你不要當真。」澄試圖澄清當時情緖失控下說出的話並非真心,可直人只沈默以對,也不知接受與否,迫得澄講不下去,只好無力地問:「那麽……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麽嗎?」

「不了,我不想再讓你平白無辜地為我付出。」直人輕輕歎息。「有空,找時間來看看我父親就好。」

掛斷電話,澄沮喪地掩著臉,直人的鎮定讓他找不到切入點重新開始與贖罪,只能背著自己造成的後果,失去曾經無話不談、相知相惜的朋友,懊悔過一輩子。

單人床的另一側,被褥緩緩而動,一隻手搭上澄的肩膀,唔唔的哼聲傳來。

澄往手的主人看去,難掩失望地揚起嘴角。「抱歉,吵醒你了,健次。」

「還好,我也差不多醒了。」健次自被窩裏探出頭,透著紅暈的臉上帶著令人看了會感覺放鬆的微笑。「誰打電話來?」

「我爸爸。」澄將手放到健次頰旁,輕輕撫摸。「他說直人摔進田裏去了,這傢伙,沒有我就什麽都做不好。」

健次微微別過頭,在澄的指尖輕吻。「你要去看他嗎?我們可以明天一起請假去箱根。」

澄搖頭,輕歎:「等星期六、日再去吧!免得他又覺得給我添麻煩。」

是啊!與直人相處十多年,直人的脾氣他是曉得的;雖然平時溫柔隨和,但若真動了氣拒絕,就是真的不要,沒有商討的餘地。再說,引發這場僵局的始作俑者是他,自然沒立場去要求直人諒解或對他和顏悅色。

說來說去,都是他活該!

沉重的無力感壓在身上,澄躺下,發出煩惱的呻吟。

「怎麽了?你看起來好糟。」健次撐起上半身,由上而下地望著澄。

「沒什麽……我突然覺得又煩又累。」

「煩也沒關係,累也沒關係,我會陪著你的。」健次臥到澄身上,扣著他的手指,羞澀地表達情意。

話說打從足球隊迎新會那晚起,健次便對與澄有了情愫,礙於兩人是同性,不敢多做表示;也因為有澄在,所以即使他深知自己不適合踢足球,仍堅持要留下來做些雜工,反正只要能多些機會與澄相處,他就滿足了。

單純的愛慕維持好一段時間,原以為可能會無疾而終,再怎麽也沒想到,今天會在校園裏巧遇因為被南野真希拒絕而情緒潰堤的澄。

上天給了這麽好的機會,豈有不把握的道理?健次立時上前關心,澄也在一時衝動下將他緊擁入懷,滿腹苦水傾泄而出,讓原本關係平淡的兩人在瞬間變得親密,交換許多不為人知的心事--包括他們都喜歡同性的事在內。

而練完球後,不甘寂寞的澄不願回去只剩他一個人的公寓,於是邀健次一起回家,希望有人陪著度過心痛時光。

一進屋裏,兩人如同乾柴烈火般一發不可收拾,需索彼此的身體。健次對澄而言恰像茫茫大海中的一根稻草,是他唯一的希望與依靠,因此他不顧一切緊緊抓牢;澄對健次而言,恍若天降乾霖,是神送來的禮物,竟會在眾多人當中看他一眼,他當要好好收藏。

各自有想滿足的欲望,在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上,他們跨越了界線,走到友誼的另一端。

空虛,被生理的歡愉取代,被懷裏的體溫填滿;澄深刻感受到他極端需要有人陪在身邊,為他消褪獨處的不安。

擁著與他赤裸相貼的健次,澄回憶起不久前在這張床所發生的一切;當他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裏時,也同時邁入另一個全新的感官世界。利用那些畫面與感覺,他能忘卻直人不在身邊的孤單,能消除被直人拋下的感傷。

輕撫著健次柔軟的頭髮,澄決定不放開已在懷中的愛,決定重新拓展屬於自己的生活。

「健次,我們……交往好嗎?」

 

【伴我一生】029

掛斷電話後,澄的父親已離開,剩直人單獨坐在床緣望著房間發愣。

這不是他的房間,是澄的房間。

日向三郎在田裏發現他後,火速背他回家料理傷口,所幸沒有大礙,也就不必再跑到醫院;然而送修的輪椅得明天才會好,故日向三郎直接將他留下過夜,反正已熟得同一家人般,無需介意太多,讓他住在澄的房間裏也像是天經地義般自然。

從小到大,不是澄往他的房間跑,就是他到澄的房間來,對彼此幾乎沒有什麽隱瞞,誰在哪兒藏了什麽不想被大人發現的東西,都清清楚楚。

這也是個充滿回憶的房間,澄和他一樣,在房間裏放了許多兩個人合照的相片。從小時候到長大,每張都是手足般親密熱情的模樣;如果真有一天兩個人要分開,他一定會非常捨不得。

捨不得,卻又說不出來。

躺在澄的床上,彷佛能聞到澄的味道;猶記得小時候還曾兩人同擠在這張床,嘻嘻哈哈地聊天聊到東方顯現魚肚白才肯睡。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快樂好純粹,沒有想要佔有,沒有想過會失去,只知道把握當下營造最美好的時光,沉醉於擁有彼此的歡欣裏。

今昔對照,換來長長一聲歎,釀出深深的遺憾,更讓他無法成眠。

睜眼,凝望著澄床邊的書櫃,發現最角落處夾著一本泰戈爾詩集--那是去年他送給澄的生日禮物。拿下來翻及其中一頁,眼淚立時奪眶而出;順手拆下旁邊牆上一張兩人小時候的相片來隔起那頁,再將書擺到桌上,內心隱隱期待哪天澄回來時會看見,看見他說不出口的話語。

翌日近午,日向三郎載回修好的輪椅並協助直人坐上去,邊碎碎念地罵澄臭小子,說話不算話,答應要照顧別人卻沒做到等等。直人只靜靜地聽著、笑著,沒陪著罵,也未開口替澄辯解。

因為他也找不到什麽話替澄辯解--當然,不是他無情,將澄過去為他做的一切棄如敝屣。只是就算他脾氣再好,他也不是聖人,人該有的嗔與怨他都有;既然或多或少有那種被拋棄、被拒絕的感受,為什麽不能有一絲絲慍恨?

然而,該感謝的終需明講,告別日向三郎時,他連連點頭,鄭重地道謝:「伯父,謝謝您,也謝謝澄。」

「你謝我是應該,謝澄那渾小子做啥?」日向三郎揮拳做出欲打人貌。「他要是回來給我瞧見,我就狠狠揍他一拳,罰他丟著讓你一個人回來,害你受傷。」

「伯父,我不會阻止您打他。」直人呵呵地笑。「我只是想謝謝他以往好歹也照顧我不少,托您與他說了罷。」

「這種事你自己說不就得了?」

「怕我以後家裏忙,會給忘了,如果您近日還有打電話給澄,替我向他說一聲。」

「好吧!」日向三郎聳聳肩膀,不由得又啐了起來。「真是,渾小子要是有你幾分懂事就好。」

直人莞薾一笑,推著輪椅離去。

從澄家回自己家的路程較短也較為安全,加上直人努力說服,日向三郎也就放心讓他獨自返回,交待他回到家後打個電話來報平安。

順利地來到家門外,直人卻看見有個細瘦的身影站在門口張望,長長的頭髮在後腦勺紮成俐落的馬尾,肩上背著小碎花布縫的提袋,模樣相當眼熟。

定睛一看,赫然發覺是同班同學奈奈子!

「奈奈子?」直人訝異地加快速度往前,同時疑惑地問:「你怎麽會在這兒?今天不是該上課嗎?」

奈奈子一回頭,見是直人,臉上立時露出歡喜不已的笑容,興奮地迎到他身旁,不停喚著他的名字。

「直人!好久不見!」奈奈子的聲音裏洋溢著喜悅。「你過得好嗎?」

「還好,你怎麽會來?」

「我擔心你的狀況,所以請假來探探你。」奈奈子推著直人進到屋裏,而後不客氣地坐在客廳的籐椅上,打量著直人的家。深深吸氣,再舒服地吐氣,神情大是滿足地道:「箱根的空氣真好!回到老家,心情如何?」

「嗯,這兒的空氣確實比東京好得多。」直人淡淡輕笑。「不過我是因為父親出事才回來,心情倒輕鬆不下來。」

這麽一提醒,奈奈子才乍然察覺自己失言,紅透臉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沒關係。」直人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茶給奈奈子。「其實你無需大費周章地來,撥個電話不就可以了?」

「我想親眼看到你嘛!」奈奈子嘟著嘴,面帶羞澀。「好幾天沒看到你,有點想你。」她因害羞而垂下頭,錯過直人微微皺眉的一幕。

說幾天,算算也不過一、兩天,怎地態度變得如此曖昧?直人感覺有些突兀,可事實未明,也就不好意思拒人於千里之外。是以他忽略奈奈子的話,改問:「你要當天來回嗎?」

「不!」奈奈子毅然搖頭,再度露出微羞的笑容。「我已經請了一星期假,住到周日再走。」

「住哪兒?」

「住你家。」

住我家幹嘛?直人在心裏大呼,外表卻依然平淡,只說:「住我家,沒有人能招呼和照料你的,這樣對你很過意不去。」

「那不重要,我是想照顧你,不需要別人照顧我。」奈奈子眨眨眼道:「你家裏的人大概都去醫院忙了吧?除非你去醫院,否則家人也顧不到你。但我想你應該也不會在醫院待太久,畢竟你應該幫不上什麽忙,所以一定會回家,那麽就需要有人在家照顧你羅!」

這回直人皺眉可皺得明顯,看得奈奈子心頭一凜卻又不明所以,問:「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

「沒有。」望著奈奈子,直人對於她說他在醫院幫不上忙這句話感到不悅,著實有種被輕視的感受;但轉而想及休學手續全是奈奈子不嫌麻煩地替他一手包辦,也就不好意思當場發作,只好強忍。唯獨照不照顧這點他頗有異議,忙開口說:「你想多了,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沒有家人在也沒問題的。」

「不行!你一定還是有很多事無法自己來,有個人在旁協助會好處理得多。」奈奈子察覺直人隱約不想她留下,也開始質疑自己是否來錯了;然而基於心裏已然對直人萌芽的情愫,她仍說服自己該躍身一試才曉得結果如何。人家說日久生情,或許近距離地相處幾天,再透過她悉心的照顧,直人會感動並接受她的感情也說不定。

有時候就是要堅持下去,成功才會屬於自己嘛!抱持這樣的想法,奈奈子不願讓步,拼命想說服直人讓她留下。

果然直人拗不過,終究答應奈奈子的請求,與家人聯絡過後,決定讓她住在一樓多出來的房間裏。

一聽到能留下,奈奈子心花怒放地自冰箱找到許多食材,搬到廚房裏去;又撩起袖子,洗著鍋碗瓢盆,一付準備親手做羹湯的樣貌。

奈奈子以為自己這樣勤勞的表現,會增添直人對她的好感;豈知直人壓根兒未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而只顧著惦念與澄的過往。

同樣的事情若由澄來做,他定會很開心,也陶醉其中;但如今,望著喜孜孜的奈奈子,他心裏卻只有百般的無奈、沮喪、慨歎,甚至怨恨東京搶走過去幾乎與他形影不離的伴。

好好一個人能在短短時間內全變了樣,但要在同樣的短時間內適應此種轉變,真的比登天還難。

 

【伴我一生】030

邁開腳步,是熟悉的鄉間小道;夕陽輕倚遠山,晚霞映得路旁稻田閃爍粼粼橘紅光芒,搭上乘載青草香的微風,格外溫暖。

澄一路碰碰地踢著足球,徐徐前進;偶而回頭望,確認直人推著輪椅跟在他後面。

一前一後地行進一會兒,澄停下腳步,轉頭問直人:「你今天有沒有看見我的比賽?」

「有。」直人點頭回答。

「我踢得好不好?」

「很棒,就像世界盃的選手一樣厲害。」

「真的?」稱讚入耳,澄飄飄然起來,開始在直人身邊蹦跳著繞圈圈:「那你說,我有沒有機會進入國家代表隊?」

「當然有。」直人拍著手,坦率地道:「到時候你可要幫我簽名!」

「好啊!」澄有些得意忘形,忘了直人不良於行,竟熱情地將足球朝他踢過去,還一邊開心地喊著:「這是國家代表隊選手踢的球,接好!」

球高高飛過直人的頭,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往上撲接,但無力的雙腿讓他連站直都辦不到,瞬間失去重心,整個人往旁邊倒去,連輪椅也被絆倒,發出可怕的碰撞聲。

澄臉色一變,忙不迭地跑過去將直人扶起,心疼地為他拍拍身上的塵土:「你沒事吧?」

直人稍稍調整坐姿,笑著搖搖頭。「我沒事。對不起,沒接到你的球。」

「沒關係。」澄拍拍直人,而後脫下球鞋,光著腳踩進田裏撿回滾落的足球。他心裏甚是歉疚,還蔓延著濃濃的擔憂,深怕直人會在他面前失去呼吸。

拾回球後,澄又跑回直人身邊,彎身鞠躬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應該對著你踢球,你真的沒摔傷?」

直人依舊帶著淺淺的微笑,眉頭皺都不皺一下地反過來安慰他:「我沒事,下次想踢球給我,要踢准一點。」

「沒問題。」確認直人沒有受傷,澄一顆懸著的心穩穩放下;於是他把球往直人手上塞,然後連跑帶跳地到後方去推輪椅,揚聲宣示他的志願:「我一定會練習到能把球穩穩踢給你為止。」

「嗯,希望到時還有機會接你的球。」直人抱著球,忽地聲音感傷起來。「「村裏很多人長大後就去外頭念書工作了,不知道我們以後會不會也像他們那樣各分東西?」

「放心,我們一輩子都會在一起的!」澄信誓旦旦地道:「我發誓無論你去哪兒,都要幫你推輪椅,絕對不和你分開。」

「真的?」

「真的!」澄拍拍胸膛,像是想加強直人對他的信心。

然而,直人的表情卻從懷疑轉為憤怒,又變為沉重的哀傷。

澄有些訝異,忙問:「直人,你怎麽了?」

隨著他問,幾滴豆大的淚立時從直人眼裏跌落,緊接著像河潰了堤似地源源不絕地湧出,淌滿直人絕望的臉。

「你騙人!」直人指著澄,抽泣地控訴:「說什麽一輩子在一起,絕對不分開,全都是騙我的!」

「咦?」澄瞪大眼,感到驚慌失措。

「從頭到尾你只把我當累贅而已,我只是你的包袱!你就老實承認,你無時無刻恨不得甩開我!」直人愈說愈激動,幾近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不要你的同情,不要你的可憐,你根本就是個大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不,直人,你聽我說,我沒有騙你,我很喜歡你,我一點都不想甩開你……」

不容澄說完,直人又尖聲狂吼著罵他騙子。充滿憎惡的責備聲充斥耳間,震得澄毫無反駁的機會。詭異的是在那瞬間,樸實的鄉間景致掉漆般剝落成碎片,直人也跟著瓦解、碎去,一切如關上電視似地,突然變成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澄,你還好嗎?」輕輕一句關心傳來,澄眨眨眼,轉頭看見睡在他旁邊的健次,才赫然驚覺自己發了場夢。

很真實很真實的夢,直人的斥責聲彷佛還盤旋耳邊,回繞不去。

那段對話曾經是真實的存在,發生於他六歲的時候--沒錯,當時他曾向直人允諾兩人要一輩子在一起,他要永遠照顧直人。

如今?

兩人各分東西,直人休學回家面對家裏的困境,而他在這兒與另一名少年同枕共眠。別說照顧了,他連現在直人心情是好是壞、在做些什麽都搞不清楚。

強烈的罪惡感與心痛傳來,他深深覺得自己辜負了直人的期待,毀壞曾經許下的諾言;就某層面而言,他稱得上是萬惡不赦的負心人!

沒想到,他居然會是這麽薄情寡情的人!

「澄?」見澄面色陰晴不定,健次又有點擔心,再度詢問。

「沒什麽,只是做了個惡夢。」即使內心思緒與情感洶湧澎湃,澄當下第一個反應卻是不打算把這些事說給健次聽,畢竟他們已正式展開交往,總不好意思在健次面前談另一個男人的事。於是他拉好棉被,重新躺到枕頭上,強裝鎮定地對健次笑了笑:「繼續睡吧!」

健次輕輕點頭,沈默不語,看著澄閉上眼,他的心愈漸下沉。

自從澄主動開口希望兩人交往以來,已過了將近一星期。這一星期他過得很開心,每天都與澄一起上下學,中午也相偕至校內福利社吃飯,練球時互相打氣,練完球後則是約會時間;常常一起四處閒逛後,就回澄家過夜,兩人同睡一張床,盡情享受甜蜜。

澄曾經表示,這突如其來的幸福讓他完全遺忘與南野真希的那段舊傷,即使練球時會相見,他也已不再感到心痛。為此,他非常感謝兩人能於那一刻相遇,共同締造了楔機,也更想好好把握這段感情。

然而,外表看來歡欣喜樂的一切,事實上卻不儘然。

健次幾乎每晚都會和澄一起入睡,也因此發覺澄接連幾夜都會做惡夢。

每次都會在夢裏喊著直人,說著抱歉的話,語帶哭音地訴說他不是騙子……

健次不曉得澄究竟做了什麽夢,只知道是與直人有關的夢。開始時不引以為意,次數漸漸多了後,他開始懷疑澄對直人的感情--早在之前澄與直人經常形影相隨地出現時,他就曾好奇過卻不敢問,尤其當澄與他成為親密伴侶後,這樣的疑惑也跟著褪去。

透過澄的描述,他知道澄與直人曾有過爭執,而直人就是在那次爭吵後毅然離開。原以為純粹是朋友吵架,也以為澄並不在意,所以選擇與他交往;誰知關係愈漸親密後,反而愈發現直人在澄心中的位置有多重要。

重要到澄反覆夢見直人,並不停地說對不起,甚至痛苦得扭曲了臉,眼角都流了淚。

雖然澄不說,他卻已明白感受到澄內心牽掛著直人的事無法忘懷,甚至覺得或許他在澄的生命中,僅是個路過的陪伴者,不會是他一生的愛。

健次無聲地歎息,凝視澄的臉龐,心湖掀起陣陣失落。

他知道這段感情很可能將在不久後劃下句點,還是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伴我一生】031

晨時約莫十時許,陽光映在箱根一棟白色建築的窗上,投影出萬里無雲的天空。建築週邊有座小小的花園,綻放著黃色的無名小花;花叢間以石板鋪出寬廣的通道,延沿至建築物大門,門正敞開著,上頭懸著木造厚重匾額刻有某醫院的名稱。

這醫院外觀雖略顯老舊,進去後的大廳與服務台倒窗明几淨,點著柔和又不失亮度的燈光,驅除不少人們對醫院特有的恐懼感。

由於只是小地方的醫院,患者並不多,院內安靜冷清,偶而有些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家於親人推行之下經過明亮的走道,直人總會一一向他們打招呼。

他手裏抱盒早上削好的水果,準備帶來給父親和辛苦照顧父親的家人們補充體力--因為他無法在醫院裏幫忙,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禱與這種微不足道的關心。

奈奈子跟在他後邊幫忙推輪椅,臉上蕩漾幸福的微笑,彷佛能夠如此守護直人是天大的喜悅,她做來甘之如飴。

叩叩!

輕輕敲了敲病房的門,來開門的是因連日照顧而有些憔悴的母親。見到那張蒼白的臉,直人心好疼,恨不得自己能站起來擁抱她,然後告訴她別擔心,他會負起一切家計與照顧父親的責任。

偏偏現實中的他辦不到,只能故作堅強地笑著說:「媽媽,我削了點水果來給你們吃。」

「人來就好,何必費這些功夫?萬一弄傷了怎麽辦?」藤井秋月拿過裝水果的保鮮盒,疼愛地摸摸直人的頭。「來,你爸爸正好醒來呢!」

「真的?」直人欣喜地推著輪椅進到病房,卻與手拿水壺正要至走廊飲水機裝水的國彥撞個正著。

起先,國彥沒說什麽,只皺起眉尋找空隙走出房門,但因為直人的輪椅尚未移開,擋在門口令他無法通過。幾番突破皆徒勞無功,於是他不悅地說:「你能不能閃開點?礙手礙腳的!」

「對不起,哥哥,我馬上讓道。」直人推動輪椅,然而房門口的空間不甚寬大,加上他又心急,反而愈弄愈糟,推了幾推還讓不出空間。站在他身後的奈奈子忙幫著推他,終於順利地調整好方向進到房間裏,但國彥依然沒給好臉色看,邊走邊罵了出去,不外乎說些殘障來這兒擋路做什麽的難聽話。

直人當做沒聽見,隨便拿過「哥哥很辛苦所以心情不好」當藉口來替心上止血;一路來到父親旁邊,見父親氣色已較前日好得多,心情也就放鬆許多。

「爸爸,你還好嗎?」直人握住父親--藤井雄的手,回想當初乍聽到父親出事的消息時,擔心會否就此天人永別的焦慮,不禁更想把握天賜的恩惠,捨不得離開。

「我還好,抱歉讓你們擔心了。」藤井雄笑了笑,對直人問:「你怎麽來了?不是在東京念書嗎?」

「我休學了,爸爸。」直人輕描淡寫地道。

「休學?念得好好的為什麽要休學?」

直人抿著唇,視線恰對上裝完水回到房門口的國彥;記起哥哥對他去東京的事一直持反對態度,可家裏確實也不好過,於是遲疑半晌後他仍回答:「我想我大概還是不適合去大都市生活,不如回來,免得浪費錢。」

「但你那時明明很期待去東京的……」藤井雄半信半疑地望著直人,可直人不再多說,他也無從講起;後來他發現奈奈子,又問:「這位是……?」

「她是直人的同學,叫奈奈子,人挺好,特地來幫忙的。」由於直人先前已向母親和兄姐提過奈奈子來箱根的事,日前也見過面,因此藤井秋月代為說明。「她想說我們都在醫院裏忙,沒人在家裏照顧直人,就請假來了。」

「哦,看來直人在東京認識了不錯的朋友……該不會是女朋友?」藤井雄打趣地問。

奈奈子立時紅了臉,心頭甜絲絲;直人倒嚴肅起來,正經八百地搖頭否認。「沒有的事,爸你別亂說!」

藤井雄呵呵地笑,而後環顧房間,問的問題卻讓直人心頭一震。

「澄呢?怎沒看見他?」他問。

直人先是愣了愣,接著臉不紅、氣不喘地撒謊:「他加入學校球隊,每天都要練習,比較忙,所以沒和我一起回來。」

「你們總是好得像橡皮糖般天天黏在一塊兒,突然分開來隻看到你沒看到他,真有點不習慣。」藤井雄別有意涵地說:「該不會吵架了吧?」

「才沒有,我們哪會吵架?」直人嘟起嘴,不想再談。「你別再問這個了。」

「好,我不問就是。」藤井雄邊說邊接過國彥遞來的水,喝了一口後,卻嗆著喉嚨,咳個不停。直人想幫忙拍背,礙於床與輪椅間的高度落差過大,即使他努力伸長手臂,也只拍得到父親下背處。

「走開,我來。」國彥粗魯地推開他,上前去坐在床緣為父親拍背,投在他身上的眼神幾乎帶著惡狠狠的嫌棄意味,認為他不濟事。

「你還是快回去,免得一下子擋在門口,一下子又礙在床邊。」國彥沖著直人,下達逐客令。

直人曉得哥哥嫌他沒用,難過地攤開手說:「對不起,我是想幫忙的,只是……我……」

「你不添麻煩就很好了,前幾天還摔進田裏,自己小心一點好嗎?」國彥一股腦兒地發洩:「我們要照顧爸爸,可沒閒功夫再照顧你!」

「國彥!」藤井秋月心疼小兒子被指責,出聲制止。「少說幾句行不行?直人又不是故意的!」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若是故意的還得了?所以我才叫他自己小心點,幫不上忙無所謂,別雪上加霜就好!」

「國彥!」這回,連和子也惱火,壓著聲音怒道:「閉上你的嘴!」

國彥看向和子,似乎打算繼續反駁下去,直人不想大家在病房裏鬧得難堪,小聲請奈奈子推他出房間,然後揚聲對亂哄哄的家人說:「你們別吵,反正我只是送水果來而已。既然看見爸爸清醒,我也安心,這就回去了。」

 

【伴我一生】032

退出病房,直人默默不語地推動輪椅前行,奈奈子上前想幫忙,他也只搖搖頭,以眼神示意她別插手,他想自己來。

像是在維護他僅有的渺小尊嚴般,拒絕任何外來的協助。

奈奈子無言以對,僅能亦步亦趨地隨行於後,內心暗禱直人心情快些開朗起來。

走到醫院口,直人突然停下,摸索著口袋。

「怎麽了?」奈奈子問。

「家裏的鑰匙好像掉了。」直人沮喪地道,將輪椅掉轉回頭。「我回去找找。」

奈奈子追上前,急急地說:「我去幫你找吧!」

「不要!」直人皺著眉,以不容商量的語氣拒絕。「我自己去就好,你在這兒等。」

碰了一鼻子灰,奈奈子只好咬著唇,僵在原地動也不動地望著直人的背影,感覺自己像是面對一座硬石頭砌成的牆,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無法突破困境,唯能站在高牆下癡守凝望,乞求哪天能跨越,抵達牆的那端,觸摸她傾心愛慕的人。

延途搜尋地面,直人一直回到父親病房外,才看見自己的鑰匙落在地面。小心拾起,卻聽見房裏傳來爭吵聲。

先是父親以略摻質問的語氣說:「為什麽直人休學了?國彥,是不是你又對他說了什麽?」

「我只對他說現在家境不好,希望他多衡量一下狀況再決定是否要繼續就學。」國彥回答:「我也是為家裏著想啊!」

父親連連唉聲歎氣,相當鬱悶。「若非我們的疏忽,直人小時候也不會發生意外,雙腳也不會變成那樣。幾年來,我努力想盡辦法要彌補他;如今他如願以償地考上東京的學校,就該讓他好好地念完,你為什麽無法體會我的苦心呢?」

「我就是受不了你們凡事都為他想,好像只有他是你們的兒子而我什麽都不是!」國彥愈漸激動,聲音也大了起來。「我也想念高中,結果你們叫我不要念,因為那筆錢要拿去幫直人買輪椅和裝置簡易升降機,逼得我只能乖乖下田做勞力苦工,每天累得要命,賺的錢還得拿出來替直人買東買西!」

「國彥,爸爸和媽媽不是不為你想,只是我們看著直人就心疼啊!」母親的聲音較小,又低又柔和地傳來。

「你們以為我不心疼?我也不想自己的弟弟變成殘障者!見他不能像一般孩子奔跑走跳,我同樣感到鼻酸。可是我也有我的生活,也有我想過的日子!」國彥原先吼著,講到這兒突然間哽咽了。「我想和彩子結婚,我需要錢。如果直人能暫時休學回來,家裏就少一筆開銷,能讓我成家立業,還能負擔此次爸爸受傷的醫藥費。再說休學又不代表永遠不念,等這次危機過了,而直人也想再回去讀書,我會努力賺錢給他用的。」

「說歸說,你可真做得到?」和子提出質疑的反問:「你根本從未曾好好照顧與關心過直人,現在還講得這麽好聽!」

「你呢?你又好到哪里去?還不是……」國彥又說了些什麽,但直人已不想再聽,輕悄悄地離開房外,離開醫院,返回家中。

很多恩怨情仇是長期累積下來的,為了受傷的弟弟,哥哥不得不聽家人的話犧牲自己,久了,心裏頭或多或少有些埋怨;最無奈的是一但多為自己想幾分,就很容易被冠上無情與不懂事的記號。

可究竟是誰說哥哥一定要為弟弟想的呢?哥哥不也是一個生命、一個個體,有權利擁有與捍衛屬於他的人生,不是嗎?

直人認為家庭是家裏所有人的,即使身為家庭中較弱勢的成員,也不能永遠都讓別人來為他打點,不該讓其他人的生活以他為中心在轉;這樣的情況非但不會令他高興,反而令他有種罪大惡極、拖累許多人的感覺。

再說,哥哥確實已到成家立業的年齡,倘若有好的對象,自然要祝福他,而不該強求他放棄去追求幸福。

從小到大,接受家人數不清的恩惠,該是回報的時候了。

直人握緊拳頭,打定主意絕對不回東京念書,寧可待在小鄉下找個手工或零活來做,甚至是寫文章賺賺稿費;他想爭氣點,再也不要讓家人為他爭執,更不要家人再為他做任何犧牲。

腳步聲打斷他的思緒,朝門口望去,奈奈子正端著一杯熱巧克力進來,對他溫柔地笑了笑,將杯子放在書桌桌面。

「在想什麽?一回到家,你就在房間裏沒出來。」奈奈子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與直人面對面。

「沒什麽,想些與我家人有關的事。」直人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你去休息吧!別老在我身邊忙了。」

「如果你有心事,我願意陪你談談,分享你的擔憂。」奈奈子捨不得就此離開。「你別老是自己悶著不說,會弄壞身子的。」

「謝謝你的關心,但我真的想自己一個人靜靜的就好。」

直人說得明白,奈奈子感到尷尬,但依然躊躇不動;她頻頻捏著自己的手指,雙眼凝視著直人,唇掀了又闔,欲言卻止。

「怎麽了?」直人看出她舉止間透露出有話想說的訊息,索性為她起頭。

奈奈子忽地臉紅,咬著唇,手指捏得更緊,擠了半天才囁嚅出口:「直人,你難道都沒有感覺到嗎?」

「感覺什麽?」

「今天你爸爸誤以為我是你女朋友時,我很高興呢!」奈奈子有些害羞地說。

「為什麽要高興?我爸根本搞不清楚狀況,隨便說一通。」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明白?」奈奈子攤開手,難以置信的神情。

「我是真的不曉得你想說什麽。」直人聳聳肩,不以為意。

「呃,我……我會來這裏找你,其實是因為、因為……」奈奈子抓了抓頭,像是還在猶豫該不該說;可她話都已說一半,就此打住豈不更加尷尬?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就當是場賭博,豁出去算了!這麽一想,她抓起直人的手道:「我喜歡你!」

天外飛來一句告白,直人著實吃了一驚,雖然訝異的感覺並不如預期中強烈--應該說,他也不是木頭,或多或少對奈奈子的心意有個底,也有些心理準備,只是仍沒料到這麽快就得面對問題,現下無措的是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呢?」正如直人所擔心的,奈奈子果真一臉期待地問:「你對我有感覺嗎?」

「我……」為了拖延時間思考怎麽拒絕,直人改口問:「你為什麽喜歡我?我分明是個不良於行的人,和我這種人在一起很辛苦的。」

「因為你很溫柔,還在我最難過的時候陪我。在我心裏,你的殘缺根本不算什麽,你比許多人都要完美與值得被愛。」奈奈子誠懇地說:「能不能讓我有機會陪著你?我們一定能成為很棒的伴侶。」

唉,即使不願意,真話總是要說的……直人歎了口氣,伸回被握住的手,搖搖頭道:「對不起。」

「咦?」奈奈子瞪大眼,眼裏滿是失望,聲音微顫。「為什麽?」

為什麽?

直人心裏浮現澄的身影,漾起淡淡的鼻酸--他不確定自己和澄之間會如何演變,但能肯定的是此刻放在他心上的除了澄以外,再無他人。

「因為,」直人徐徐道出:「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什麽?」奈奈子失聲大呼,整個人竟失去力氣,從椅子上滑落,砰地跌坐在地,大大小小的淚水晶瑩淌下,哇地哭了起來。

怎也沒想到自己會弄哭一個女孩子,直人手忙腳亂地想安慰卻不知從何安慰起,因為擺在眼前的是事實,他無法接受她的愛,無法牽著她的手成為伴侶,他無法!

老天爺,有沒有誰能來幫幫他,好讓眼前的女孩止住潰堤的淚?

真希望澄在這兒,一定能為他想辦法解決窘境。

直人忍不住如此盼望,巧的是門鈴亦恰於此刻響起!

 

【伴我一生】033

下了樓開門,直人愣在門口,比看見飛機墜在他面前還詫異,本能地揉揉眼睛,確認眼前的不是幻像,而是實影。

「直人!」

已聽上好幾年的熟稔呼喚傳來,直人才真正確定站在門口的是多天未聯絡的澄。

「澄?」直人還有些不太敢相信。「你怎麽來了?」

「想說已一星期沒和你見面,這兩天恰逢週末,就來找你和探望伯父。」澄蹲在直人身前,如往昔般輕拂直人前額的發絲。「你過得好嗎?伯父還好嗎?」

「還好。」直人稍悄別過頭,像是不甚習慣澄突如其來的溫柔,臉色微紅。極快地,他想起還在他房裏哭泣的奈奈子,忙將情況簡略地對澄說過。

在學校裏只知道奈奈子請了長假,如今獲悉原來她是為愛奔赴箱根,不禁倍感驚訝。忙與直人上樓勸慰,費大半天功夫,終於說服奈奈子止住淚水;已明白自己此行徒勞而返,奈奈子感覺再待下去也沒有意義,再說澄已現身,也無需擔憂直人乏人照顧,遂收拾行李,離開這片傷心地。

目送奈奈子離開後,直人回頭才發現澄身邊跟著另一名少年,看來有些面善,一時間卻又想不出是誰。

思忖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指著少年問澄:「他是……?」

「哦!」澄這時才記起自己並非獨自前來,忙向直人介紹。「這是我們足球隊成員,也是一年級新生,叫做倉內健次。」

直人盯著健次,沉吟著,回憶起過去的確曾在澄練習時看過對方,印象中他常坐在場邊,或是當球員休息時會站起來發送毛巾。

雖然同是足球隊,可過去從未聽澄特別提起這個人,如今突然相偕而來,感情甚佳的模樣……直覺告訴直人事情不單純,只是表面上他雲淡風輕,未多做反應,大方地微笑:「歡迎你!」

健次靦覥地笑了笑,澄夢裏喊著名的主人活生生在眼前,令他有些不自然的違和感;但既然是他主動想跟著澄回箱根,總不好意思半途而歸或破壞氣氛。

前天夜裏,澄再度被惡夢驚醒且無法入睡,後來他表示想回箱根探望直人的父親;當時所持的理由為直人畢竟是他自小到大的朋友,雙方家長也都很熟,發生如此重大事件若不前去探望似乎說不過去。

你是想去找直人吧?

這句話差點自健次嘴裏脫口而出。說實話,他心情一天天變差,試想如果你的枕邊人每晚睡在你身邊,叫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你心情可好得起來?自然要懷疑究竟自己是不是他最愛的人,抑或出現他夢裏那人才是真命天子。

也因此健次放不下心,決定陪同澄一起回家鄉,頗有欲看緊心上人的意味。

然而甚少搭車的他在歷經長途車程之後,又從車站搭計程車來到直人家,完全未停歇過,多少覺得累了,拉拉澄的衣袖說:「澄,我想先休息一下。」

「這樣啊?」澄歪著嘴,本想再直接去醫院探視直人的父親,看來要延後了。於是他提起放在地面的行李,抬頭問直人:「你等會兒還會待在家裏嗎?」

「會。」直人笑著點點頭。「因為我去醫院也幫不上忙,所以多半待在家裏居多。」

「我先帶健次去我家休息,晚點來找你,再一起去醫院看你爸爸?」

「好啊!」

望著澄與健次離去的背影,直人心裏雖隱約有愁,卻還有莫大的喜與甜。

他終於又見到澄了。

 

【伴我一生】034

走在鄉間小道,澄呼吸著曾經熟悉的空氣,沉浸於懷念的風景;行經一處稻田,澄忽地憶起往事,忍俊不住地說:「直人,你瞧,以前就是在這兒把球踢給你,結果不小心害你跌倒,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抱歉。」

「我不是直人。」走在澄身邊的健次停下腳步,皺眉瞪著澄。

經健次提醒,澄面紅耳赤地低下頭,怎麽也想不透為何自己竟然把健次當成直人,真恨不得手上有瓶立可白能讓他將方才所說的話盡數塗去抹淨,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

無奈就是發生了,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好低聲下氣地說:「對不起。」

健次未繼續生氣,反倒歎了口氣。「能夠再見到直人,你一定很高興吧?」

「嗯。」澄坦白地回答:「看到他沒事,還滿開心的。」

「你和直人相處那麽久,從沒想過要進一步交往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如雷般地撼動澄,震得他的魂飛到過去十多年,瞬間經歷與直人共度的歲月;點點滴滴感動心頭,曾擁有過的親密承諾與陪伴總被視為好友間的約定--但他真的從沒想過要與直人交往!

就是很習慣直人一向會在他身邊,似乎也不需要刻意強求,很自然,自然到都忽略是否自己該對這段關係另外下注不同於友情的定義?

只是這當下,他卻還無法厘清自己對直人的感覺究竟是朋友的喜歡還是情人的愛,偏偏問出這句話的人又是甫與自己交往的健次,叫他搜索枯腸找不到能回應的話語,僅能默不作聲地帶過,提起腳步往前行,避開與健次的視線。

也許澄以為沈默可以淡化一切,遺憾的是對健次來說已像有根針硬生生刺入他心坎般難受,還懸著一半在外頭。推進去,痛得更厲害;想拔出來,又無法得逞,僅能心驚膽顫地恐懼不知下次衝擊會何時來臨,會將針再推入更深,傷痛更劇。

插曲來得太叫人措手不及,兩人僅能在默然的氣氛中悶著頭前進;澄心虛使然,感覺連拂來的風都挾帶著尷尬。

進到屋裏,澄帶著健次去客房裏休息,放下行李後開始替他整理床鋪。健次站在一旁看他收拾,總覺得兩人之間的氛圍仍像壓了幾頓重的鉛般沉,心情怎麽也快活不起來。

凝視澄的背影,健次忽地出聲又問:「你真的沒想過你和直人之間可能不只是朋友嗎?」

澄怔在原地,支吾地說:「怎、怎麽還惦著這問題?」

「因為從我第一次看到你和直人,就覺得你們倆的關係很曖昧。」健次坐到床緣,拉著澄的手,雙眼與他對望。「告訴我,你究竟將他放在你心底哪個位置?」

微微皺眉,澄感到這樣的問題甚難回答,只好趕緊顧左右而言他,拍拍健次說:「你累了,還是先歇會兒吧!」

看得出澄依舊想避開類似的話題,健次明白再追問也很可能落得一片空白,索性算了,反正他是真的累了,躺到床上閉起眼,作勢欲睡。

「你好好休息,晚點我再叫你。」澄摸摸健次的臉頰,再為他拉了拉棉被後,起身離開。

關上客房房門,澄欲走去自己的房間時,口袋裏的手機傳來簡訊鈴聲;拿起來閱讀,發現是直人傳來的。

「你也要休息嗎?還是能陪我說說話?」

澄直接回撥,響沒幾聲,直人便接起,於是他說:「我是澄,我沒有要休息,你在哪兒?」

「你家門外。」直人的輕笑聲從話筒彼端傳來,像是他早料到這等結果似地。

「啊?」聽了直人的回答,澄馬上跑到門口,果然直人真的在門外的大樹下等候,正朝他揮手。隨著直人的出現,澄的心跳驟然加快,兩步並做一步地奔到直人身邊,又喜又驚地問:「你怎麽自個兒來了?」

「一個人悶著無聊,你家又近,時來興起地來了。」直人聳聳肩膀,漾起澄已看了好幾年的笑容--依然那般溫柔無瑕。直人伸長脖子看著澄的身後,像是想確認似地問:「健次呢?去睡啦?」

「嗯。」澄點點頭。「有想喝什麽嗎?我進屋裏拿給你。」

「什麽都好,謝謝。」

涼爽的風吹過,幾片落葉翩翩舞動,於空中翻騰躍動許久才不舍地躺入大地的懷抱。澄兩手各端著一瓶飲料走出,抬頭便見直人遙望遠方的側臉,忽地心頭有股悸動--記憶中,他曾經很喜歡那張臉,很欣賞那凝視遠處的眸子與成熟的神情。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兩人的距離變得那麽陌生了呢?

如今重逢,熟悉感喚起舊有的眷戀,重新讓他記起被遺忘的感覺。

以前,光是和直人靜靜地坐著,就有寧靜平和的幸福感。

很單純的美好。

欸……在想什麽呢?他現在可是有伴的人了,怎麽老想些有的沒的?

澄對自己莞薾一笑,走至直人身邊,將飲料遞上去。「喝蕎麥茶好嗎?」

「好啊!」直人接過還微冰的罐裝蕎麥茶,扭開瓶蓋,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而澄也在他身邊坐下,陪著喝飲料、看風景、享受大自然的氣息。

「你和健次多久了?」冷不防地,直人蹦出這麽一問。

「呃,你看出來啦?」澄故意露出傻笑,但直人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遠方的山巒與白雲,壓根兒不會注意到澄的表情。

「嗯。」直人輕輕點頭。「看出來了。」

「大約一星期。」澄瞄了直人一眼,有種直人故意不看他的感覺。

「一星期……」直人低頭數了數手指。「不就是我請奈奈子幫我辦休學的隔天起?」

「就是那天晚上,我和他……跨越了界線。」

「哦……」直人從鼻子發出哼哼的笑聲,臉仍固執地面向前方。「我還以為你會與南野學長交往,怎突然變成與一個從未聽你提起過的人交往了?」

澄把那天的情況詳細描述給直人聽,說著自己前一天接連撥了無數通電話給他,卻都沒有接通;隔天想找學長訴苦時卻被學長狠狠拒絕,心痛無助之下再度按了他的電話,這次雖然有響,卻沒人接聽……

「我以為你完全不想理我了,那時很難過,極想有人能陪在身邊,而健次恰好出現……」澄愈說愈小聲,似乎有點解釋不下去。

直人先是沈默地望著澄,而後淡淡地說:「離開東京那天,手機沒電了而我卻不曉得,到晚上姐姐提醒我,我才發現。至於隔天你打來時,我正摔進田裏,手機則掉在路面。我很努力地想爬回路面去接,因為我知道那是你打來的,然而天不從人願,我終究沒能趕上……」

「所以你並不是有意要避開我?」

「不是,雖然和你吵架的那晚我確實非常難過,但真正讓我決定休學回箱根的原因還是家人,只是我一直找不到機會好好對你說。」直人終於轉過頭來面對澄,眼裏竟蘊含著瑩瑩的淚光。「對不起,我沒有在你最難過時陪在你身邊,這是我不好。所以我也沒資格去干涉你要與誰交往……」

「沒有的事,我不怪你!」厘清事情真相,突然間明白原來直人並非有意避開他,一切都是巧合造成的結果。如此一來,心裏的陰霾如烏雲遇日般瞬間散去,隨之而來的卻是陣陣罪惡感,起因於他把直人想得那麽糟,甚至還有好些時候他嫌棄直人的殘缺,說出鄙視貶低的話,狠狠傷了直人的心。「不好的人是我,我竟然重色輕友,把南野學長當寶,把一直在我身邊的你當成了草,還蠻不在乎地舉腳賤踏你!」

「如果我們誰都不怪誰,那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回想起爭執那晚的情景,直人仍有些心痛,澄說過的那些話他還無法完全釋懷,但他並不想記仇,至少口頭上先諒解,也算是一種放下。

遠日逐漸西斜,透過山水田野寧靜的撫慰,澄激動的情緒稍稍平緩。他望向直人,白淨的臉映上了夕陽的紅暈,緋紅醉人;放下飲料,挽起直人的右手,孩子般摸弄每根纖細的指頭。

「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拒絕奈奈子對你的告白?」澄開口問。

直人抿了抿唇,迎著當面拂來的晚風閉上眼。「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心裏放了別人,所以無法接受她的愛。」

「你心裏放了誰?」

直人閉口不語,右手卻忽地翻轉,反握住澄的手。

一切盡在不言中,此般肢體語言已將直人的心思表達透徹,澄不禁訝異。「難道是我?」

猜對了!直人揚起微笑,有些勉強、有些顫抖,但聲音依然努力保持鎮定。「不過現在說這些似乎也沒用了,因為看來就算你不再喜歡南野真希,也輪不到我。」

「不,直人,不是這樣的……」澄有股極欲解釋的衝動,但思緒洶湧起伏,短短時間內竟整理不出究竟他想解釋什麽?還來不及出口,直人已又開啟另一段話題。

「談戀愛……好玩嗎?」

「稱不上好不好玩,對我來說兩個人總是比一個人好。」澄不安地捏著飲料罐,難以肯定地說:「雖然不孤單了,但是……我總覺得我和健次之間還少了什麽;或者說,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很完美,底下卻像是有著什麽無形的阻礙。而且現在回想起來,一切來得既快又突然,我也判斷不出是好還是不好……」

「如果真的想和一個人在一起,無所謂去考慮好或不好了。」直人眯起眼笑。「你從小到大總是很希望有人陪,相信健次能做得到。」

被直人這麽一說,澄只覺得像被堵住了嘴,有些想講的東西講不出來--即使他根本還整理不出來他想表達什麽。

直人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架,神情調皮起來,打趣地說:「還記不記得在東京時,有天早上你惡作劇,差點吻了我?」

「記得。」

「說了你別笑我。有時候回想起來,我忍不住會後悔那時沒主動一點,嘟起嘴,或許至少能換到一個吻的回憶。」直人咯咯地笑出聲來。「未來足球明星的吻耶!我竟沒好好把握機會。」

「直人,我……」

「好了,說出來真舒服。」直人伸著懶腰,一派輕鬆地仰頭輕呼,朝澄眨眨眼。「我想去醫院看看爸爸了,你要去嗎?」

澄回頭瞥了瞥家,想來健次應該還在睡吧?趁這機會去醫院一趟也好,再說,他突然很想很想和直人單獨相處久一點,想再和直人一起回到熟悉的過去,想再走一段有直人陪的路。

伸出手,他推著直人緩緩前行;在橘紅色天空底下,以墨綠色遠山為背景,再配上遼闊的田野,走在小路上的兩抹人影成為這幅鄉村畫的一部份,安靜、詳和。

然而,他們卻一直未曾發覺,有一雙哀淒的眼眸在背後目送他們離去……

 

【伴我一生】035

澄與直人在樹下相會,健次從頭至尾全看進眼裏。他並非有意要觀察澄的舉動,只因躺下後不久,發覺睡不著,索性起身在屋裏隨意晃晃。經過窗邊時,正巧瞥見樹下的人影,定睛瞧才看清是誰。

第一反應是有些醋意,感覺澄像是背著他與直人私會似地。然而冷靜一想,猜測事實倒也不然,是以並不打算出面去打擾好友重逢的聚會。唯獨見他倆有說有笑,氣氛甚好,不免仍有些心酸;尤其看見澄望著直人的眼神,更令人確信直人的存在對他來說是特別,甚至是無可取代的。

當澄推著直人離去的身影遠到再也看不見,健次搖頭歎息,感覺自己的存在似乎稍嫌多餘。轉身在屋裏亂繞,眼尖地發現有間房間背上掛了塊木板,歪歪斜斜地寫著「澄」,像極小孩子的筆跡。

看來,應該是澄的房間。

握住門把,沒有上鎖,他旋開門信步走入,同時驚訝地張開嘴--牆上掛滿大大小小的照片,書櫃、書桌上有空間的地方也擺著各式各樣的相框。

照片多,並不足以令人訝異;最讓健次倍感震撼的,莫過於所有照片裏都是兩個男孩,一個陽光開朗,、一個溫文儒雅,童稚的臉龐到青春的容顏,天真的眼神到熱情的目光,記錄人生每個階段,也見證一段曆久彌新的情誼,深切傳達出留存這些照片的人想必非常重視朋友。

毫無疑問,澄非常珍愛直人,才會滿房間都是兩人的合照。

健次突然感覺自己是多餘的,像是半途殺出的程咬金般,岔入澄與直人之間。

眾多相片裏流露出濃濃的感情,編成切不開、斬不斷的羈絆,健次終於能理解何以澄會在夢裏不斷喊著直人的名,還在箱根的鄉間小路上錯認他為直人。

澄的心總是系著直人啊!

即使澄握著他的手、懷裏抱著他、睡在他身邊、嘴上說著愛,心裏最深處始終是直人的影子。

對於這段感情,他似乎已失去繼續下去的信心了。

話說澄陪同直人抵達醫院時,藤井雄正好做完複健,由國彥推著他坐輪椅來到走廊上。直人與藤井雄望著彼此,愣了愣,忽然間父子倆皆成為輪椅坐客,兩人不悲反喜,相視而笑。

「兒子,老爸到今天才體會到你在輪椅上的感受。」藤井雄拍拍直人的肩膀。「十多來來苦了你了,你真的很堅強。」

「別這麽說,也多虧大家的關心和支持,我才得以安穩地走過來。」直人揚揚頭,示意站在他後方的澄。「澄也是大功臣呢!」

「哦,澄回來了?」藤井雄瞧見澄,忙與他打招呼。

澄還給一抹微笑,道:「伯父,您看起來氣色不錯,讓我放心多了。」

「身體倒沒什麽大礙,只是腳因為骨折而有點不良於行,得積極複健才好得快。」說起自己的傷勢,藤井雄顯得相當開朗。「聽說你最近很忙?幸好你還是抽空回來了,直人果然還是得有你在才比較有精神。之前他單獨返鄉,我還以為你們吵架,所以沒跟在一塊兒呢!」

「爸!」聽到父親又提此事,直人不禁紅透了臉。「別說這個了!」

藤井雄爽朗地笑了幾聲,故作神秘地向澄招招手,喚他過去,而後對直人與國彥說:「我有話想和澄談,你們倆先回去病房。」

「爸!」國彥面露擔憂地說:「你才剛複健完,應該多休息啊!」

可藤井雄不依他,反揮揮手要他離開。「好好照顧你弟弟!」

國彥心不甘情不願地推著直人離去,等他們走遠了,藤井雄才開口對澄說:「澄,你曉得不曉得直人為什麽休學?」

「曉得。」

「直人雖然殘障,卻很懂事也很成熟,最在意的就是該怎麽做才能不給家人添麻煩;但他其實一直都很希望和你一起上高中,這次休學回來,他想必很痛苦。」藤井雄收起先前嘻嘻哈哈的模樣,換上正經的態度。「你同他是從小到大的朋友,也很清楚他的個性,他的難過經常是外表看不出來的。」

「他就是這樣,老愛忍著,把傷心難過的事都吞到肚子裏。」澄搖搖頭,心為直人而揪疼。「他總認為自己坐在輪椅上會給別人帶來很多麻煩,就不該再把不好的情緒也拋出來讓別人承受。」

「我沒看錯,你果然很懂他。」藤井雄露出放心的笑容。「事實上,人不應該因為有殘缺而失去表達情緒的權利,直人是我的孩子,我更不希望他悶出病來或者得因為行動的限制而無法完成他想做的事情,我希望他的世界沒有界限。」

澄思忖了一會兒,問:「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嗎?」

「我想請你勸他回去東京,將學業完成。好不容易考上的學校就這麽放棄,是足以令人後悔一輩子的。」

「這……」澄有些遲疑。「伯父,您也知道,直人也有他固執的地方在,對於他已決定的事,往往不容易改變啊!」

「所以我才要請你幫忙,因為這是專屬於你的特權,比起我們,他更願意聽你的話。」藤井雄握住澄的手,懇求地望著他。「拜託你,幫直人實現與你一起完成高中學業的願望。」

兩個人一起念高中、一起生活,這是去東京之前,他們彼此都抱持著的夢想。當時想來好單純,以為很容易達成;未料才短短一個月,卻什麽都變得不同了,全然與他們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馳。

各分東西,這也不是澄想要的局面,他無法否認自己也想直人再回到他的生活裏……

「伯父,我答應你。」澄再度點頭。「我會努力勸直人的。」

另一方面,國彥雖然聽父親的話推直人回病房,一路上卻是悶著不吭聲,彷佛採取無語來抗議與表達他內心的不情願。

不喜歡這樣的沈默,直人主動開口說:「哥,對不起,惹你被爸爸責備。」

「我哪時被爸罵了?」國彥還想否認。「你少胡說。」

「早上我離開後,因為鑰匙掉了又回來撿,恰巧在門外聽見你們爭吵。」

「就算你聽見,又如何?」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絕對不會再回東京。」直人望著長長的走道,像渺無的未來。「這些年來讓你和爸爸為我辛苦太多,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再說我也很希望你有機會能成家立業,為人生找個伴侶;至於我的生活,就讓我自己想辦法承擔,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你這樣子,如何能負擔你的生活?」

「現在網路很發達,不見得一定要出門才能賺錢。」直人轉過頭,笑著對國彥道:「而且不都說了這交給我來煩惱就好嗎?哥,你就安心的結婚吧!」

「突然說這些話,好像你很成熟而我是任性的小孩子似地。」國彥扁著嘴,心裏分明已有十分感動,表現出來的卻連一分都不到,死要面子地板著臉孔。

直人淡淡地笑,未再多說。

「不過,謝謝你。」國彥停下腳步,蹲到直人身邊,難得近距離地看著親弟弟,他憐惜地撫摸直人的臉頰。「我也有不好的地方,沒本事賺大錢讓你過好日子,還老是嫌你沒用……最後甚至要你委屈求全。對不起,你真的很懂事,將來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就算你想念大學我也會拼了命幫你!」

「好啊!」直人咯咯笑出聲,頑皮地道:「不過答應我,你可得先好好照顧好你的家人,再來考慮我的事,不可以為了我拋家棄子哦!」

「傻瓜,我才不會!」國彥張開雙臂擁住直人,抱得緊緊,突然間感到有這麽一個善解人意的弟弟,真是上天最美好的禮物。

其實國彥並不討厭直人,只因為曾經有一些不平無法釋懷,才會下意識地與直人愈來愈疏遠;如今真切體會到直人的溫柔與善良,也對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恥--他們體內流著相樣的血脈,是血濃於水的兄弟,為些枝微末節斤斤計較,豈不貽笑大方?

由他築起來擋在兄弟間的冰牆,如今被直人真誠的溫情融化,他在心裏誓言從今天起要好好對待直人,若有誰膽敢欺負他的弟弟,他一定會奮力保護!

 

【伴我一生】036

探病過後,來到醫院門口,午後時分的天空由原先的萬里無雲變為烏雲密佈,甚至飄起絲絲細雨,陰陰沈沈地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直人伸出手,掌心朝上,測試著雨的大小。

「雨不怎麽大,我們還是回去吧?」直人做著深呼吸,似乎不在意因風吹來而灑在他身上的雨點。

「你不怕感冒啊?」澄撥去直人發絲上的水珠。「你先在醫院大廳等我,我去超商買把雨傘來用。」說完,澄邁開步伐朝前走去。

「不用了。」為了阻止,直人抓住澄的手,但一碰觸到澄暖熱的掌心,他又馬上放開,臉紅地將手縮回,囁嚅地再說一次:「不用了……」

難得看見直人羞澀的一面,澄像挖到寶物般驚喜地咧嘴而笑;這麽一笑,直人更是低下頭去,不敢看他,嘟起嘴道:「快走啦!」

「好好好。」澄脫下穿在T恤外的襯衫,披在直人頭上。「你要冒雨回家,我也不擋你,但多少還是要遮一下,否則感冒就麻煩了,知道嗎?」

直人如同做了什麽壞事被發現的小孩,緊緊拉好澄的襯衫,掩去大半張臉,話都不說一句。澄在他身後看得既有趣又好玩,推著輪椅前進,感覺時空突然倒轉,他們彷佛回到從前,單純又美好的幸福。

送直人回家後,雨勢微微變大了些,澄本想在直人家多待一會兒,但記起健次還在他家裏睡,怕醒來找不到他會心慌,於是向直人借把傘,連走帶跑地返家。

離家只剩幾步路距離時,他看見健次站在門口等候,手裏提著行李。

澄還不明究理,笑著迎上去與他打招呼,伸手想抱他,卻被阻下。

「別這樣。」健次搖搖頭,神情相當傷心。

「怎麽了?」澄關心地問:「為什麽拿著行李站在這兒?」

健次抬頭凝望澄,眼裏盪漾著深深的哀愁;沈默了一會兒,他幽幽地說:「我想回去。」

「回去?回哪兒?」

「東京。」

「東京?」澄忍不住跳起腳來,無法接受地揮動雙手。「不是才剛來?為什麽要跑回去東京?」

「我不習慣待在這兒。」健次歎口氣。「不,應該說,我原本就不該跟來。」

嗅到空氣裏彌漫離別的氣氛,澄皺著眉問:「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什麽叫做不該跟來?」

「來了之後,才發覺殘酷的事實。」健次落下眼淚,沮喪中帶著些許不甘心。「或者說,來到箱根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真的不是你最愛的人。」

澄聽得腦袋脹得快爆開,卻同時因為心有同感而震撼,極其矛盾的情感在他內心糾結難分,亂得厲害,致使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說話,健次就當澄默認,更認定既然澄連挽留他的話都說不出口,他也沒必要厚臉皮地留下,於是提起行李就要往前沖。

「等一等!」澄上前擋住健次的去路,同時拿高傘為健次擋雨。「如果我不愛你,又怎麽會想與你交往?」

「因為你受傷了!而我只是剛好在你最脆弱時出現在你身邊。」健次瞪著澄,表情有些忿恨,卻夾雜更多憂傷。「就像你在大海裏溺了水,我是一片恰恰漂過的木板,為了生存,你緊緊抓住我,然後把這種依賴的情結錯認為愛!」

「我承認我們之間發展得很快也很突然,但怎能因此否定我對你的情感?」澄攤開手問:「怎能憑這點就說我不愛你?」

「或許你心裏對我有一絲愛意,但無法否認的是,你最愛的並不是我!」

澄忽地恍然大悟,道:「難道你以為我還在意著南野學長?」

「不!」健次搖搖頭。「和學長無關。」

這下澄更摸不著頭緒,只好問:「倒底是怎麽回事呢?我現在一片混亂啊!」

健次再度歎氣。「我也不好,明明早就知道的事情,非得拖到現在又親自證實才甘心。」

澄不說話,只向他投以疑惑的眼神。

「你知道嗎?從我和你夜夜同枕共眠起,就發現事情不對勁。」健次自嘲地笑了笑,像是在笑自己的傻。「每晚,你都在夢裏喊著直人,喊著你喜歡他、你愛他。也許你醒了就忘了,我卻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夜都聽見你於睡夢中向直人告白。這樣下去我怎麽受得了?」

「什麽?」澄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捂住嘴巴;他曉得自己連日做著與直人有關的夢,卻渾然不知自己還喊出聲來,叫健次全聽了去。

「人家說夢會呈現最真實的欲望,倘若如此,表示你心裏最在意的其實是與你從小一起長大的直人,不是南野學長,也不是我。」

「這……這……」澄結結巴巴地,無法辯駁。

「既然你愛的並不是我,我們之間還是早點結束吧!趁我還未放太多感情下去之前畫上句點,對兩個人都好。」雖然嘴上這麽說,健次臉上卻充滿無奈。「你為何不老實承認,當初你只是想要有人陪,才會希望我和你交往?」

健次一番話說得澄感覺自己好像愛情騙子,可笑的是他想為自己解釋些什麽,竟苦尋不著能用的話語。細想發現他還真符合健次所言,當初想和健次交往,確實有大半因素是他覺得寂寞,不想獨自度過被南野學長拒絕的痛苦;加上那當下直人不在身邊,彷佛生命中最大的挫敗全集中於那時那刻,擊敗了他。

「對不起,健次……」澄低下頭,臉上寫滿羞愧。「我錯了。」

本是想和平地離開,如今見澄真的認錯,健次反而一股氣沖上心口--即使他最初系因抱著喜歡澄,亦曾有想趁隙而入的念頭,但最終落得此等結局,無論如何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有一種完全著了澄的當兒的感受!

極度的難過化為不甘心,千分羞恥化為萬分憤怒,他放下行李,遏止不住衝動地舉手揮向澄。

碰!

大雨之中,澄著實吃了健次一拳,連連退了好幾步才站穩身子;傘脫手而去,墜在地上濺起水花。

血的味道自嘴裏傳來,臉熱騰騰地,又刺又痛。

「這一拳,算是懲罰你奪走我的第一次。」健次重新提起行李,表情已不若先前那般咬牙切齒,彷佛他的憤怒已隨痛毆於澄身上的拳頭而渲泄出不少。「從今天起,我和你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再見了。」說完,他快速行經澄的身旁。

「等等,健次!」澄抓住健次的手,健次冷冷地甩開。

「日向澄,你聽清楚!」健次一字一句地道:「我只是你生命中的過客,藤井直人才是你生命中的伴侶,你該牽的是他的手,懂不懂!」

澄露出微笑,默默撿起地上的雨傘,交到健次手上。

「帶著,別感冒了。」他叮嚀。

臨別時又出現一抹溫柔,健次感受不到幸福,反而覺得殘酷。是以他雙唇緊閉,不留隻字片語,轉身撐著傘離去,離開這個傷心地,離開這段曇花一現的感情。

 

【伴我一生】037

對於健次的離去,澄絲毫沒有追上去的念頭,他訝異自己的無情,也才明白原來他對健次的感情真的僅是一時的依賴與眷戀,沒有永恆的承諾。只是再怎麽說都是一段關係的結束,失落仍不由自主地襲來,有些沮喪,有些無力,拖著腳步回到自己的書房,窩進散發懷念氣息的小天地。

一瞥,桌上擺著泰戈爾詩集,印象中,他收在書櫃裏,怎會給拿出來?啊,前幾天聽說直人摔進田裏後,被爸爸救回家裏,想必是暫住於他房間裏,無聊時拿來看的吧!

直人最愛看書了!對泰戈爾詩集更是愛不釋手。

而他桌上這本,是去年直人送的生日禮物。

「過幾天就是你生日了,今年你想要什麽東西當禮物呢?」記得當時學校放假,他們一起坐在家裏的果園旁,幫忙將採收下來的水果的枝葉剪乾淨,包上紙並放進籃裏,直人就在那時開口問他。

「禮物?」他還故意頓了頓,裝出思考的模樣,最後眨眨眼,打趣地回答:「不如你將你自己綁上蝴蝶結,送給我算了。」

「我?」直人瞪大眼。「把我送給你做什麽?」

「你有很多用處啊!可以看我踢球、幫我加油、陪我聊天、吃飯,還可以和我一起睡覺,不是很棒嗎?」

「嗯……」直人歪著腦袋,像是真的在思考這個方案可不可行,但想了半晌,仍是搖搖頭推翻。「不好,把我送給你,添的麻煩會比帶給你的好處多,還是要別的禮物吧!」

又要想?好吧,就再思索思索。忽然靈光一閃,他想到極好的禮物,拍著手跳起來大呼:「我想到了!」

「是什麽?」直人眨眨眼,等待他的答案。

「就送我你最愛看的書吧!」

「書?你又不愛看書,送書給你做什麽?墊便當?」

「不是啦!雖然我沒你那麽愛看書,但每次看你沉迷在書裏總是很歡喜、平靜,我也很想體驗那種感覺,同時多瞭解你的世界,一舉兩得,如何?」

「嗯……」直人又沉吟起來,不過這次他嘴角微微上揚,像是比較滿意這個提案,最後他點頭答應,歡欣地笑。「好,就送你書!」

生日那天,伴著蛋糕一起遞到他手裏的,是本精裝版的泰戈爾詩集,裏頭還夾了張直人利用乾燥樹葉做的書簽,散著淡淡的大自然氣息。

只是,直人說對了,他不愛看書,所以自那晚唱完生日快樂歌、說過謝謝之後,詩集被收進書櫃裏,再也沒拿出來過。

如今直人將它放在桌上,隱約想告訴他什麽,透露著一些說不出口的話語。而他也在好奇心驅使之下,順手翻開,看到直人特意用相片隔起來的那一頁。

Likethemeetingofseagullsandthewaveswemeetandcomenear.

Theseagullsflyoff,thewavesrollawayandwedepart.

恰似海鷗與波濤的相遇,我們遇見了,親近了;海鷗飛走,波濤滾滾流開,我們也分離了。

用來隔起這頁的相片是他們六歲時照的,背景是小學的操場邊,白雲藍天與青草相映成柔美的畫面,坐在輪椅上的直人穿著寫有澄背號的球衣--那天校內有場比賽,直人為了來幫他加油而特地向他借去穿的。手裏抱著足球,直人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嬰兒肥未褪的臉頰被太陽曬得紅紅,甚是可愛;而一旁的澄雙手摟著直人,正親著直人的臉,充滿童真的情誼表露無遺。

對,那天他的隊伍得了冠軍,下場後,他歡天喜地抱住直人親了好久,開心得無法自拔。

什麽時候這些回憶也都不見了呢?

澄難過地將照片翻到背面,發現直人用鉛筆寫了段文字在上面,署名的日期是前天。

「或許我們太習慣彼此的存在,反而忽略許多重要的事情;正如我一直在你面前,你卻看不出來我愛你。而我,就像只能守在同一片沙灘的海浪,眼睜睜看你張開耀眼的翅膀飛離,漸漸遙遠到聽不見我呼喚你的聲音……」

原來……原來直人一直以來都喜歡著他,卻不敢說出口!

他們歡歡喜喜地前往東京,從原本的兩人如影隨形,到直人笑著送他出門與南野學長作樂,微笑著接受他不陪他回家,從沒有任何一句埋怨;反而是他嫌棄了直人,將直人視為破壞他幸福生活的罪魁禍首,卻遺忘過去每一分每一秒,帶給他幸福快樂的都是直人!

今天,直人也向他表達真正的心意,卻沒有強求,只說很遺憾錯過了,沒能在他最難過時陪在他身邊。

錯過了。

不!不!澄用力搖頭,對他來說直人沒有錯過什麽,即使是從現在開始,一切都還來得及!

一股倏然而起的衝動傾注力量予他的身上,讓他不顧一切地奔出門,冒著大雨跑到直人家,抬頭確定直人房間的燈亮著。

很好!是時候坦白一切了!

正當他伸出手想按門鈴時,卻又有另一股力量令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僵硬不動。

他是真的喜歡直人嗎?還是因為健次走了,所以來找直人?

這個沒了,就找另一個,連他都覺得自己是個爛人!怎還有資格求取直人的愛?再說,直人還會接受嗎?

呆佇門外,豆大的雨點擂在他身上,傳來冰冷的疼痛,將他的勇氣也凍得退縮,不敢探出頭來。只要能跨越這道門,他就有機會碰觸這輩子真正的幸福,然而此時此刻膽小卻成了最大的阻礙,害怕萬一直人不願接受他或覺得他是個濫情的人,他該怎麽辦?

最糟糕的是,他竟有些恐懼如果未來真的要與直人一路走下去,他真能忍受直人的殘缺嗎?直人是個極需被照顧的人,萬一哪天他的需求又與直人的需求起衝突,會否再度重現同樣的爭吵與分離?

要是有朝一日他得了機會去國外進修,要怎麽帶著直人一起去?

啊!說穿了,原來他最不敢面對的,是直人「殘障」的事實。

直人什麽都很好,就差在得一輩子靠輪椅生活,註定需要一輩子依賴別人、需要別人對他好,甚至可能會永遠纏著與他為伴的人,因為他無法獨自過生活……

突然間又覺得自己爛透了,喜歡就喜歡,還要挑三撿四地嫌棄,與其要在心裏暗藏排斥的意念,倒不如從一開始就別對人家好,成為一個活生生的偽君子。

想要一份愛,又怕這份愛會成為未來的絆腳石。這是什麽樣的矛盾心態?澄自己都搞不清楚。

可惡……該怎麽辦?

 

【伴我一生】038

天很藍,風很涼,青草香越過紗窗,沁入直人鼻裏,讓他緩緩自睡夢中醒來;先是伸了個懶腰,深深吸幾口早晨清爽的空氣,整個人精神奕奕起來。坐起身,拉過床邊的輪椅,撐著小小的身體,將自己移到輪椅上。

這年,直人三歲,由於家人經常忙於農事,無法隨時照顧,他已努力學會靠自己起床坐輪椅,單獨展開每一天。

刷過牙、洗過臉、穿好衣服,將早餐抱在大腿上,推著輪椅出家門,前往家人務農的稻田。

來到偌大的田邊,爸爸、媽媽、還有哥哥都在插秧,忙得不可開交。藤井雄抹了抹汗水,抬頭瞧見小兒子的身影,揮揮手打招呼,純真可愛的笑容令他即使再忙,也覺得幸福。

直人打開便當盒,吃著媽媽為他準備的早餐,一邊看家人種田。遙望四周,隔壁稻田也有另一對夫婦忙於插秧,彎身低頭,辛苦地在混濁的水裏徐徐前進。

鄉間總是這樣,充滿寧靜祥和的氣氛,營造與世無爭、自給自足的小世界,在這兒的人們很有人情味,彼此就像大家庭般相互照顧與關懷。

例如正在隔壁田裏插秧的夫婦,他們姓日向,個性豪爽又慷慨,常常送自家種的水果給鄰居們品嘗,日向伯母還會做很好吃的甜餅,有一手人人皆稱讚的好廚藝。聽說日向家原本生了兩個兒子,但老大出生後不久夭折,因此後來隻剩獨子一名,但直人一直未曾見過那位與自己同年齡的男孩,不禁也有些好奇。

正當開始想像日向家的兒子會是什麽樣子時,遠遠地傳來碰碰碰的腳步聲,轉頭,瞧見有個只穿了條短褲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來,手上抱顆幾乎要比他頭還大的足球,邊跑邊叫。

「爸爸!媽媽!我踢贏了!我踢贏了!」男孩跑到直人旁邊,停下來對著隔壁田裏的夫婦呼喊。「我踢贏隔壁村的雄太啦!」

男孩不停興奮地嚷嚷,但田裏的大人忙於農事,壓根兒沒時間與他閒聊,頂多抬起頭瞥他一眼,算是給了回應。可男孩似乎覺得這樣不夠,非得要引起注意才行,是以他放下球,在原地上上下下地跳,揮舞手腳做出誇大的姿勢,希望惹來關注,無奈結果卻是徒勞無功,他跳他的,大人忙大人的。

最後男孩像是放棄了,也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曲膝將足球擱在大腿上,下巴則放在足球上,鼓著臉,氣呼呼地瞪著田裏的爸媽。

他就坐在離直人不多遠距離,極盡誇張的歡呼與動作雖未吸引大人們的關心,卻引起直人的注意。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名突然沖來的男孩,看他跳、看他大叫、又看他坐下生悶氣,感覺既有趣又好笑;然而,當男孩用力地抹著臉時,他才發現淚水正從男孩臉上不停淌下,訴說著不被關懷的委屈。

「嘿,你還好嗎?」直人移動輪椅,來到男孩身邊,試圖安慰他。

「不好!」男孩擦著鼻涕,臉蛋都氣紅了。「都沒有人理我!都沒有人陪我玩!」

哎呀,怎麽有點在耍任性的感覺?不過,又有點可憐的感覺,直人心一軟,把便當盒裏還剩的一顆紅豆大福遞給男孩--那是他鍾愛的點心,特意留到最後才吃,但看對方似乎很孤單,於是想藉此傳遞一些幸福。

「這個給你吃。」直人笑咪咪地說:「你不要哭,我陪你,好不好?」

男孩接過紅豆大福,疑惑地望著直人。「你是誰?」

「我叫藤井直人,你呢?」

「我叫日向澄。」澄掂著手裏的甜點,又眨著眼問:「真的要給我吃?」

「真的啊!」

直人的友善對待讓澄破涕為笑,歡天喜地地吃起紅豆大福,方才的哭鬧頓然消逝無蹤。

見澄吃得開心,直人也感到高興,又問:「你剛才說踢贏隔壁村的雄太,是什麽意思啊?」

「雄太是隔壁村的小孩,又高又壯又很凶,常常欺負人,看我們在河邊踢足球,就會來趕我們走,占著說他要玩。」澄拍拍足球,繼續說:「今天也是,我們不走,他就說要和我們比賽,輸的人以後就不能在那裏踢球。」

看見澄眼裏閃著驕傲,直人知道一定是好結果,於是問:「結果你贏了?」

「沒錯!我和他比射門,十顆球裏誰進得多誰就贏!」

「哦?」直人滿臉好奇。「你進了幾個?」

「還用說?當然是十個都進羅!」澄得意洋洋地摸著鼻子,頗有大英雄的架勢。「雄太只進了兩個!才那麽點本事竟然敢向我單挑。」

聽澄說得天花亂墜,直人隨著他起舞,心情澎湃起來,跟著歡呼:「你好厲害哦!」

「嘿嘿……」澄笑著站起身,豎起大拇指對直人說:「為了謝謝你送我大福吃,來,我教你踢球!」

澄一時興起的邀請,反而讓直人有些落寞,黯然地說:「我沒辦法踢。」

「為什麽?」澄不明所以,只訝異地望著直人,視線落在輪椅上。「還有,你為什麽一直坐在那張奇怪的椅子上?」

「這叫輪椅,我的腳沒辦法走路。」直人搖搖頭。「也不能踢球。」

「不會吧?」澄瞪大眼,難以置信。「那你怎麽動?」

「像這樣。」直人推推輪子,讓自己往前進。

或許是年幼無知,也或許是因為已慣於推輪椅的直人動作流暢,澄竟感到眼前的景象很有趣,出聲道:「哇!看起來好像挺好玩的。」

「好玩嗎?」這回輪直人瞪大了眼,沒料到澄是這種反應,惹得他哭笑不得。「但是遇到上坡我常常都推不上去,那時候就不好玩了。」

「沒關係,幸好你遇上我!」澄拍拍胸膛,以保證的口吻道:「以後,不管你去哪里,我都會幫你推輪椅,那你就不用擔心會有過不去的地方了!」

「真的嗎?」聽見澄如此篤定,直人打從心裏高興。「謝謝你!從今天起,我們是好朋友哦!」他伸出小指頭。「來,勾勾手。」

「嗯,勾勾手,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澄也跟著伸出手,小小的指頭即將接觸之際,一切忽然像電影落幕般逐漸淡去,直人的臉模糊了,鄉間的景致模糊了,全都模糊了……

「澄?澄?」直人的聲音彷佛自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澄睜開眼,看見直人憂慮的臉就在自己面前;不是三歲的直人,是十六歲的直人,戴著眼鏡,眉清目秀,相貌斯文。

「嗯……」澄微微呻吟,環顧四周,才發覺自己躺在直人的床上;身上穿著的並不是他本來的衣服,而是直人的睡衣。他有些摸不著頭緒,問:「我怎麽會在這兒?」

「你昏倒在我家門前。」直人回答:「外面下著大雨,也不曉得你何時來的,剛才我去檢查大門有無上鎖,準備睡覺,才發現你竟然躺在地上,全身都濕透了。」

「我昏倒了?」驚訝之餘,澄想坐起身,卻覺頭痛欲裂,猜想大概是接連幾個晚上都沒睡好,讓身體承受不住而倒下。

「欸,別急著坐起來。」直人摸摸澄的額頭。「你正發燒呢!等我一會兒,我去裝冰水來幫你退燒。」

「不!」澄抓住直人握著輪椅的手,突然非常害怕直人的離去。「你不要走!」

「我只是去裝冰水,馬上回來的。」

「不,你別扔下我,別扔下我……」吵著鬧著,澄竟流了滿臉的淚水,哭得不成人樣,叫直人好心疼,忙又靠回床邊。

儘管不清楚澄怎會突然變得這麽脆弱,直人依然抱住他,呵護小孩子般地安慰,輕輕拍著他的背說:「好好,你不要哭,我陪你,好不好?」

陡然間,澄憶起剛剛做的夢,才恍然大悟到原來他與直人最初相見時,是直人主動來陪在他身邊,給他關心和愛;並非像他所想的那樣,他是永遠的付出者而直人只一味懂得接受。

他其實是個膽小鬼,做什麽事都沒辦法自己一個人,同時卻因他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於是不斷自我催眠,自以為他是個無微不至的照顧者,總是保護弱小無助的直人,藉以壯大自己的形象。

天曉得,真正的弱者是他,直人才是英雄;是他依賴著直人,一直躲在直人成熟的羽翼下長大。如今他不但反客為主,還誤認直人依附在他身上成長,會帶給他不便與麻煩。

這可真是天大且不容饒恕的錯誤,更看出他的可悲!

 

【伴我一生】039

澄這麽一哭,就哭了將近一小時,連他自己都沒想過會有那麽多眼淚可流,比黃河潰堤還洶湧不絕,幾乎連直人也束手無策,除了抱著他之外,想不出別的方法安慰。

總會哭累的。

疲倦的那刻來臨,澄收了聲,只剩斷斷續續的抽噎;直人這時才有機會開口問:「怎麽了?為什麽哭得這樣難過?」

澄吸了幾口鼻涕,伸手揉已微微紅腫的眼,卻被直人拉下。

「別揉,眼睛會受傷的。」

聽到直人關心的話語,澄的淚水又滿溢而出,囁嚅:「對不起。」

「幹嘛向我道歉?」直人笑了笑。

低下頭,澄像是在懺悔:「你總是對我很溫柔,但我卻傷害你。」

「你對我也很好啊!從小到大,一直是我的英雄。」直人輕歎:「只可惜愛不能強求,你有權追求幸福,沒有義務得照顧我一輩子。」

「不,我終於看清楚、想明白,幸福只有當你與我為伴時才真正存在。」

「傻瓜,在說些什麽呢?你不是已經有健次了嗎?」

「健次……」澄面有難色地道:「他甩掉我,回東京去了。」

「咦?為什麽?」直人驚訝地張大嘴。「不是才交往沒多久?你們感情看來也不錯啊!」

「說來話長……」澄啟口將一切因果說明清楚,包括接連幾夜做著被直人罵騙子的夢,以及回到箱根後將健次誤認為直人的尷尬情事;最後,則是方才夢見兩人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被塵封已久的往事告訴他其實直人才是他真正想選的人。只是他也和尋常人一樣受到世俗眼光的蒙蔽,視殘障者為次等人,更以為愛上殘障者等於給自己找麻煩,於是下意識地抗拒與否認,不斷將眼光往外放,捨棄直人去愛其他人,忽略直人對他的好。

「我是個自私的膽小鬼,明明最早是你對我好,也是你先關心我、在意我,但我卻將事實扭曲成是我在照顧你,到最後甚至認定你是累贅。」澄懊悔地抹著臉,頓了頓,又自嘲似地笑。「或許我該感謝健次,是他替我說出許多我未曾自覺的心思,還狠狠揍了我一拳,發洩他的恨,也打醒了我。」

握住直人的手,澄繼續說:「他說,我是因為在最脆弱時遇見他,所以依賴著不想放開他;但是……他只是我生命中的過客,你才是我生命中的伴侶,我該牽的是你的手。」

「澄……」直人凝視著澄,從澄眼裏看見因聽見真誠表白而感動的自己。

「我看到你故意留在我房裏的線索,泰戈爾詩集。」澄在直人的手上輕輕一吻。「那瞬間,我真正看清自己的殘忍,也明瞭你隱忍愛在心頭口難開的痛苦,當下我跋腿狂奔,滿腦子只想來找你,告訴你,我愛你。」

我愛你!

啊,終於從澄口中聽見這句話,還是對著他說的!直人鼻酸得厲害,過去受的苦與拼命咽下的慍怒被這句話給燒成灰燼,隨風飄逝。

「既然你來到我家門前,又為什麽不進來?」直人咬著唇,克制喜極而泣的衝動。

「到了你家門口,即將按下門鈴的瞬間,我猶豫了。」澄將直人的手握得更緊。「強烈的恐懼猛然襲來,我害怕若你已不願再接受我,我該怎麽辦?但是……記起我們第一次相見的回憶後,我更確定自己早就把心給了你。無論你是否願意,我都要讓你知道我的心意!」

真是沒想到,事情會出現這樣的變化,直人閉上眼,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似地,可以感受到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漾出美麗的笑。這一刻,即使眨個眼就消逝,他也要努力抓住瞬間的幸福感。

望著直人的表情變化,澄半喜半憂,畢竟直人尚未給他明確的答案,他的心還懸著放不下來;彷佛站在斷崖邊,一腳踩在外頭,而直人的回答是他唯一的救生索,卻不知能系到何時。

「直人,」他有些不安地開口試探:「你會否覺得我很差勁,被南野學長拒絕了,和健次交往;被健次甩了,又馬上來找你……」

直人睜開眼,歪著頭盯住澄,反問:「你自己覺得呢?」

問題被拋回來,澄接得燙手,卻也不得不說出真實的感受。他紅著臉,羞愧地低下頭說:「我覺得我是個大爛人,配不上你。」

這答案一出口,直人咯咯地笑出聲,將臉湊到澄的面前,坦然自若地說:「如果我告訴你,當聽到你和健次分手時,其實我心裏高興的不得了,你會好過一點嗎?」

澄瞪大眼,有些分不清楚直人是在講真心話,抑或僅是開他玩笑,是以他半信半疑地道:「依你的個性,應該是會想先安慰我吧?」

「不,我第一個浮現的念頭是『嘿嘿,這次你總該回到我身邊了吧?』」直人聳聳肩膀,笑得燦爛,全然不懼於表達真實想法。

「真的?」澄望著直人,仍有些不敢相信地再度確認。

「真的,我和你一樣,都是會犯錯、會有自私想法的普通人,別把我當聖人,我就是巴不得你回到我身邊。」直人捏住澄的臉頰,調皮地掐了掐。「當然,如果你需要我的安慰,我還是會給,只是那可能是出自虛情假意而不真誠。」

這回輪到澄笑了,對於直人的坦率,他倒心甘情願俯首稱臣;輕輕搖頭,感到自己著實敗在直人手上,而所有的擔心憂慮也漸漸褪去,他的雙腳都踏回地面,離危險的崖邊愈來愈遠。

「那麽,普通人,你的願望實現了。」心不再忐忑不安,澄松了口氣,笑著說:「我是想回到你身邊,你願意接受我嗎?」

直人眨眨眼,身體前傾,額頭靠上澄的前額,感受暖呼呼的體溫,一邊道:「即然我們半斤八兩,有不接受的道理嗎?」

「也是。」

終於將一切開誠佈公的兩人張開雙臂擁抱彼此,在寧靜的房間裏享受對方存在的喜悅。此刻不需言語,只要緊緊擁抱就足夠他們回到小時候純真無瑕的幸福天堂,沒有隱瞞,沒有欺騙,用最赤裸與童真的心去體驗愛的純粹。

嘴上雖然說著自己不是聖人,為健次與澄分手而高興,但直人心底其實仍多少為健次擔心,畢竟突然經歷感情的失落,換做誰遇上都不好受。

然而,擔心又能如何呢?感情的世界說穿了也很殘酷,有人歡笑,必定也有人流淚,顧此失彼,難以有皆大歡喜的結局。可是人總都希望自己能幸福,願意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有多少?對直人來說,他曾經失去澄,嘗過暗戀的人離自己遠去、獨自面對孤單寂寞的難過;如今澄重新回到身邊,親口說愛他,他何嘗不想好好掌握,收下這屬於自己的幸福?

說不要,未免太矯情,不如誠實面對自己,追求一心想要的未來。

澄溫暖的胸懷裏有他期待許久的美好,如今他能做的,就是抱著失而復得的這份幸福,以誠摯的心祝福健次也會在往後的日子裏找到屬於他的幸福。

 

【伴我一生】040

早晨,陽光伴著清新的空氣透進房裏,直人在鳥兒的嘻鬧聲中醒來,看見澄坐在床邊,正不亦樂乎地盯著他瞧。

「幹嘛?」直人嗔道,嘴角卻揚起滿足的笑。

「明明才幾天,卻覺得彷佛整整一世紀都沒看過你的睡臉。」澄輕撫直人的頭髮,溫柔地微笑。「突然間很想念,於是看得入迷了。」

直人捏捏澄的鼻子,罵他一聲「傻瓜」,逗得澄臉紅,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抓著頭說:「我去弄早餐給你吃,想吃什麽?」

「什麽都好。」直人坐起身,舒服地伸懶腰。「你做什麽,我就吃什麽。

澄點點頭,打開房門出去;望著他的背影,直人還有些不敢相信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會疼,所以不是在做夢!昨夜澄就睡在他身邊,他們很單純地、如小時候般擁著彼此,親膩地躲在被窩裏談天說地,講起許多回憶,說出綿綿情誼,才輾轉得知原來早在許多年前,他們就對彼此萌生情愫,只礙於是同性而怯於說出口,若非這回去東京後鬧出許多事,或許也沒機會講清楚、說明白,到最後落得個你隱我瞞的結局。

談開來後,澄開始想說服直人回東京繼續念書,除了受直人父親所托之外,他也非常希望東京的生活能有直人一起度過。直人一開始拒絕了,畢竟他已答應哥哥要留下,不增加家裏的負擔,要是又去東京,豈不失信於哥哥?甚至可能會令哥哥成家立業的時間又延後,無論如何都有違他的初衷。

起先看直人意志堅決,澄可慌了手腳,想盡辦法希望直人願意去東京,到最後,他不得不妥協,提出最終方案。

「這樣吧,你只要跟我去東京就好,不回學校念書也沒關係,能省下學費總不是問題了吧?」澄無奈地道。

直人歎口氣,回應:「即使不回學校念書,還是要生活費啊!東京開銷很大,我不可以再給哥哥和爸爸添麻煩。」

「我可以去打工!」澄急忙拍胸膛保證。「我會賺錢養你,你不用向家裏拿錢,就不會增加家裏的開支,這樣總行了?」

「誰要你養我?」直人皺起眉頭,不滿意這樣的模式。「就算要打工,也是我自己去打,我有本事養活我自己。」

澄趕緊順水推舟,鼓吹地說:「這可是你講的,我相信你一定能養活自己。既然如此,更無需擔憂去了東京後會增添家裏的負擔,不是嗎?」

「咦?這……」一時間被澄說得無語,直人支支吾吾地,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別再猶豫了。」澄嘟起嘴,瞪著直人耍起賴來。「你倒底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當然想啊……」直人咬著手指,難以下決定。「可是……」

「如果你想跟我在一起,就沒有可是!」澄抓開直人的手,直勾勾地盯著他。「直人,和我一起走!」

「我……我……」

「別再遲疑了,你再猶豫不決,我又要害怕你是不是想離我而去了。」澄翻過身覆到直人身上,將臉湊近,鼻尖碰著鼻尖,能感覺到溫熱的氣息自彼此鼻腔呼出,癢癢的,令直人有些抵擋不住。

「我沒有要離你遠去,只是要考慮的因素還很多。」直人以雙手抵住澄的胸膛,若有似無地想阻止他的靠近。

「不管你要考慮什麽,能不能試著把我放在第一位?」澄低下頭,輕輕地以唇蹭著直人的唇,漸而緩下並轉為牢牢地吻住;直人想抗拒,雙手卻被澄給抓住,頓時毫無防備能力,任憑澄用吻侵襲他。

青澀的初吻突然間被攫去,直人害羞得滿臉通紅;隨著澄吻得愈深,他感覺自己幾乎要像熱松餅上的奶油般融化在溫柔的懷抱裏,連掙脫的力氣都沒有,思緒也被拉離現實,除了澄之外,全變得一片空白。

「澄,好了、好了……」直人虛軟地呻吟。「我和你去就是了……」

「真的?」澄放開直人,驚喜地望著他。

「真的。」直人點點頭。「但是要我爸爸和哥哥都同意才行。」

澄很確定直人的父親會給予肯定和支援的態度,至於哥哥的部份儘管不是很有把握,但這時的他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有充分的理由,應該能說服才是。

約莫三天後,直人的父親確定只需要積極複健而不用再留院觀察,因此辦理出院返家,一家人慌亂焦慮的心情終於恢復平靜。

同時,澄的假期也差不多要結束,打算帶直人一起回東京的他,抱持天塌下來都不怕的心態陪直人一起向家人說出想去東京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直人的父親、母親、姐姐都同意也罷,竟連哥哥國彥都欣然答應,沒有猶豫,也沒有任何勉強與不甘願的神色。

「你想去就去吧!但是,要拿好成績回來。」國彥摸摸直人的頭。「我想過了,我只是幼稚地嫉妒你,氣不過,所以硬逼你放棄就學;如今爸爸的狀況已經穩定,也確定花費其實沒有我們想像的龐大,接下來足以供你念書沒問題的。」

「但哥哥你不是要結婚嗎?」直人擔心地問。

「是啊!不過你放心,這幾年辛苦工作累積,我自己多少也有一部份存款,如今既然沒有動用到,就可以拿來當老婆本。等一切準備好,會寄喜帖給你和澄的。只是你要答應我,複學後一定要好好把學業完成,向世界證明你是有能力的人,知道嗎?」國彥溫柔地望著直人,沒想到一起生活了十多個年頭,到今天才發現他的弟弟有多成熟與討人喜歡,真有點後悔沒早些察覺,就能多付出一些疼愛與關懷。

「知道了,哥哥,謝謝你。」直人擁住國彥,因著多年心結終於煙消雲散而歡喜。

「澄,直人交給你了。」國彥對澄說:「好好照顧直人,別讓他給人欺負了。」

「我一定會保護直人的。」澄豎起大拇指來指著自己。「絕不讓任何人動他一根汗毛,更不准有人惹他傷心。」

隔天,在藤井與日向兩家人的祝福之下,直人與澄搭上前往東京的火車;當啟程的廣播聲響起,直人揮揮手告別心愛的父母與兄姐。火車緩緩前行,他仍依依不捨地轉頭望月臺上的家人,直到熟悉的身影模糊得再也看不清,他才回過頭,略顯失落地看著車廂裏白淨的天花板。

「嘿,別難過。」坐在一旁的澄看出直人的離愁,於是握住他的手,輕聲哄著:「從現在開始,有我陪你,好不好?」

透過眼鏡,直人凝視著澄。「你會陪我一輩子嗎?」

「會。」毫無遲疑,澄毅然地點頭。

直人伸出小指,滿懷期待地問:「勾勾手,說好你會伴我一生?」

隨著直人露出與初識時相仿的純真笑容,似曾相識的畫面在澄腦海裏閃過;他會心一笑,伸出小指勾住直人,以宣誓也似的語氣說:「勾勾手,我會伴你一生。」

閉上眼,他們極有默契地在彼此的唇上烙下誓約。

這一刻,他們都看見一幅美麗的風景--無瑕的白色沙灘和湛藍的海浪。遠遠地,一隻海鷗展翅飛來,徐徐收翼而降,溫柔地落在沙灘,低頭輕吻因為欣喜而迎至它腳下的海浪。

曾經貪玩的海鷗終於又飛回昔日的沙灘,與海浪相會。

這一次,他們相信不會再分離了。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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